是,幸福的缺陷

2005年三月,我在阿里山的天空底下,尋見了一場令人心碎的飄雪。

縱然,知道應該赴約的那個人,他不會出現了,我還……

 

 

這場漫天紛飛的飄雪始終沒有放晴,像是遲來很久的、像要彌補什麼遺憾的,瘋狂落下,透白色的冰晶逐漸湮滅整座森林,凍結我的所有回憶。

良久,我就這麼遵循約定,靜靜守候這座永結同心沒有走開,曾經,有過很傻的念頭,要在這裡ㄧ直等下去,或許,時間久了,自己也就能夠自然而然落地生根化作樹木,如此,縱然是下輩子,季恩再來山上的時候,便不會與我錯失重逢。

晚間,氣溫驟降許多,賞雪的遊客紛紛退離山區,改往燈火喧囂處聚集取暖,這裡,只剩下我一個,說什麼也不走,雪還沒停,路面堆積的冰已經高至腳踝邊,我冷得瑟縮著身體顫抖,暗忖,如果,就這麼睡去,大雪覆蓋了我的身體,那麼,變成樹木的荒謬想法是否就能如願?

只是,我都來不及變身,楊居安已經如同往昔的,出現。

「怎麼找到我的?」我問。

「妳不知道,我一直沒有離開嗎?」於是,他這麼據實回答。

是的。

你楊居安,從來不是我的誰,卻ㄧ直守在我的身邊。

因為這句話,我想起了那段總有他伴隨身邊的陰晦時日,距離那場可怕的意外已經五年,那個夏天,我的眼睛始終沒能好起來,原來只是輕微過敏性的結膜炎卻因為延遲就醫併發了角膜受損,輾轉看了好幾間診所,醫生不可思議的說,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嚴重到這個地步,我成天待在黑暗封閉的房間,自我放棄的情願再也不要看見……

在這期間,煎熬度過不算漫長也不短暫的痛苦歲月,直到後來,從學校畢業、踏入社會開始工作了,他卻始終都在。

之後,怎麼康復的,我幾乎記不起來了,應該,都要歸功於始終對我不曾放棄的楊居安吧。

就像現在這樣,即使翻遍了整座阿里山園區,也要把我找到一樣。

「我好冷……」

「不然,怎麼會下雪?」

他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虛弱得幾乎就要昏厥過去,楊居安趕緊脫下略嫌厚重的外套覆蓋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下秒,突然覺得莫名的飄然,沒問我願不願意或是會不會感到難為情,他已經動作粗魯的將我揹了起來,準備下山。

「知不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妳,我就要……」

直到繞回停車場,楊居安將我安置前座,開啟了車內調節的暖氣,頓時,我才好些,有了興致觀望窗外的那群遊客,歡天喜地的堆起雪人、打雪仗,他們應該都是為了見證這場奇蹟衝上山來的,然而,側著若有所思的臉龐,我轉頭回去望了望楊居安,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來到這裡的呢?

「就要怎樣?」

他緘默著,並不作答。

我想,要是他真的開口了,楊居安也ㄧ定會說「再找不到妳,就要準備幫妳收屍了,冷得要命的天氣,真的會凍死人的妳知不知道……」這類無情責備的話吧。

但我知道,他的本意才不是那樣。

楊居安哪,我太懂他了,就像,他也深深瞭解著我,一樣。

沒在山上逗留太久,卸下厚重外套的楊居安只穿著寬鬆的針織衫,看得出來,在他出門的時候有多倉促,就連冬季基本配備的圍巾都忘了戴上。

全都是為了我……

我感動得紅了眼眶,這秒,想到什麼是什麼的,匆匆從後座抓了我的粉紅色圍巾,根本不管他反抗還是掙扎,硬是全部圍繞在他的身上。

因為我過於唐突的舉止,行進中的轎車因此差點打滑飛到對面車道。

「妳在幹嘛?」楊居安趕緊穩住,精明神準的將車子重新救回駛在原來的道路上,「剛才那樣很危險耶!」

「我……」

懷裡還抱著他堅持說要讓給我的外套,哽咽的聲音顯得無辜,但我,哪裡無辜了呢?還不都是因為自己的任性,要勞動楊居安大老遠的跑來接我。

半晌,自己才難為情的這麼說著,「因為,我怕你冷,都是我自己堅持要上山的,為了那個無心許下的約定……」

好久,我們不再對話。

楊居安習慣性的無奈嘆息,他不再生我的氣,或許,從頭到尾,他根本沒有辦法對我生氣,按下了音樂,讓好聽的旋律幽幽迴盪在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封閉空間裡。

他懂,懂得無論再怎麼長篇大論,我該看透的自然就會看透,而那些看不透的、怎麼都無法釐清也無法放下的死結,就算說破了嘴,都是無用。

「為什麼要當這種人?」

回家的路程好遠,熟練操控著方向盤的楊居安沒有看我,只是,就這樣突然問起,有些莫名其妙的題目。

「仰賴回憶而生存的人,不覺得很可悲嗎?」

我被問得茫然。

前方是彎彎曲曲看不見盡頭的繚繞小徑,峻峭成群的山嶺因為積雪緣故,皚皚森林與蒼白雲霧纏繞成海,遙望過去,還會有種奇怪錯覺,好像那裡真的有著通往天國的階梯。

我凝視那渺虛幻的遠處,下意識的脫口說出心裡想法,答非所問,「如果,沿著那裡走,不知道能不能通往天國。」

「妳要我開車飛越懸崖,帶著妳自殺?」

我沒有笑。

他知道,他明明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到那怎麼都到達不了的邊境,去見見那個失了約的人。

「況且,一個人,是自殺,兩個人,就是殉情了,」楊居安心情複雜的問了,「妳,打算和我殉情?」

他知道,他也明明知道的,此刻,我的緘默,就是自己無法應許的答案。

沉靜片刻,他有些自嘲的明知故問,「是別人,所以不行嗎?」

「什麼?」一時之間,覺得這莫可奈何的語氣好熟悉。

那是很多年前,楊居安在我哭泣時候問過我的,而今,歷經風風雨雨,也都已經事過境遷,那雙總是注視著我的認真眼神卻還沒有變質過。

「那為什麼,」

「為什麼,我還一直愛著這個狡猾的人?」

我不是笨蛋,不會不懂得他的心意。

每個感傷無法入眠的夜裡,只要回想在那絕裂的晚上,他毫不猶豫的擁抱住被全世界遺棄的我,受傷的心靈就會立即溫暖起來,只是……

都下雪了啊……

我該……

難道,真的該要放棄了嗎?

「直到現在還沒有答案?」楊居安轉過頭來,總是精明的眼睛便能望穿我瞳底浮漾的遲疑。「那麼,我就帶妳去……」

無視我的困惑,他如是說了。

「去見他。」

 

 

-♫♪☂☁☀♩♬♫-

 

 

翌日,星期六。

因為楊居安說要帶著我找答案,所以,冒險似的心境,來到苗栗。

在這之前,學校位於竹南的關係,搭乘北上列車的我們從來都只是苗栗站的匆匆過客,於是,當楊居安宣布已經到了的時候,透過車窗,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這座陌生的城市。

並沒有想像中的喧囂,也不算是繁華,我沒問楊居安,幹嘛要把我帶到這裡,只是隨著他漫步在這樣沒有歸屬感的市區,直到繞來那扇看似不怎麼起眼的店門口前。

「進去吧。」看我猶豫著,楊居安為我開啟了那沉重的門。

「你不一起來嗎?」

他則揚起了莫名溫柔的笑,說會在外面等我。

 

 

這是間酒吧。

店內很狹小,週末的關係,人很多,我一進到裡面就被瀰漫的煙味嗆著,最前面有著簡易的表演場地,駐唱的歌手不知道說了什麼,逗得整場的客人頻頻尖叫歡呼。

我站在吧檯角落,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顯得無助,為什麼,楊居安要我一個人進來?為什麼,他不陪著我……

這裡,和我所要尋找的答案又有什麼關聯,為什麼……

周遭吵鬧的聲音弄得我無法思考,突然膽怯得想要轉身逃跑,只是,迎面,我被幾個趕來聽歌的小女生撞個正著,她們好熱烈的討論著,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快點,他要唱那首招牌情歌了!」

「哪首招牌情歌啊?」

「就是那首啊,妳不知道?就是他自己寫的歌啊,聽說,歌名忘了,還一直想不起來最後一段的歌詞是什麼……」

「不是自己寫的歌嗎?怎麼可能連歌名都想不起來?」

「那是因為之前曾經受過傷,是場車禍意外的樣子,有些事情已經記不得了,天哪,不覺得這樣戲劇化的遭遇配上這麼悲傷的情歌超級浪漫嗎?」

「拜託,說不定是人家胡扯的妳也信!」

還來不及聯想到誰,前奏已經響起,那麼傷楚的熟悉旋律就這樣飄進我毫無防備的耳畔,心底龐然敲擊的巨大悸動與脆弱靈魂都為之狠狠顫慄,下秒,我失控的推擠向前,越過茫茫人海,為的就是,想再看他一眼!

 

想再見妳一面 哪怕只是瞬間

當時淚水湛濕的雙眼 妳無法說出的語言

儘管時序更迭 流轉歲月

在我心底 都成難以抹滅的記頁

 

即使,早些時候,楊居安在車上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我一定得做好心理準備,但我仍然……

眼淚沒有知覺的狂湧掉落,這些年來,那沾著鮮血的沉睡模樣一直在我心間揮之不去,最後,甚至,失憶一樣的幾乎記不起來他說喜歡我的深遂眼睛,而今,他卻……

我瘋了似的又哭又笑的,感謝上天,真的,從來沒有一個瞬間,我是這樣虔誠的滿懷感恩。

原來,季恩他還在,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好好的活著啊!

 

縱然美麗的誓言 都不能成真

我還是……

 

這樣就好。

真的,這樣就好,就算,失約了沒有關係,就算他根本不記得了也沒有所謂了,只要他過得好好的,我就真的,再也別無所求。

歌沒有聽完,我已經心滿意足的轉身,隱退消逝在這喧嘩人群裡,決定要永永遠遠的離開。

我想,我找到了,關於自己苦苦思索很多年的答案。

正要推開那扇沉重的店門,背後的音樂驀地停止,只剩下悽涼單調的襯底旋律,季恩,就這樣拋下伴奏,眾目睽睽之下,自身後叫住了我。

「妳,還好嗎?」

 

為什麼 無法再坦率看妳

說著 沒關係做朋友就好這類的謊言

 

我站住,遲遲不敢回首,這麼多年不見了,在那場意外之後,我再也沒有想過,能有一天,我們還有機會像是這樣的重逢場面。

拼命忍住哭泣的,我屏息,直到季恩來到面前,帶著禮貌性的問候,都是出自於他天性的關懷,那麼陌生的、再也不能跨越的無形隔閡卻輕易將我傷得好痛。

季恩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沒有問出口,我只是深望住他,無以言喻的悲傷已經濕濡了眼眶,五年不見,這張,曾經最為熟悉眷戀的臉龐啊,還有那雙總是精神奕奕的眼睛,季恩……

 

多想吻去妳深眸的傷悲 多想妳知道 這份埋藏心底的深繾眷戀

即使已經逝去 再也不能挽回 再不能挽回

 

「剛剛,我唱歌的時候看見妳在哭,哭得很難過的樣子……」

他看著我,大概發現了全場的人也都莫名其妙的打量著我們,顯得有點拘謹,深感抱歉,「呃,沒事就好!」

不知道是誰,應該是服務生之類的人吧,好聲好氣的驅散圍觀客人,提醒季恩得要回到表演台上,唱完剛剛被截斷的歌曲。

只是,他還喃喃的,越說就越是感到迷惘,「只是覺得,好像見過妳,我們認識嗎?」

我摀住嘴,努力抑制想要喊他名字的強烈衝動,我多想……多想上前,擁抱著他再也不要分開!

但我……

真的不能再說什麼了,楊居安說過的,意外發生之後,韓學姊不離不棄的照顧更加奠定了這段穩定感情,近年來,還有了步入禮堂的打算,於是,我困難的咬住唇,違背心意的故作淡漠,搖頭。

 

無法輕易道出離別縈繞不息痛苦思念

頻頻回首那像是泫然欲泣的難看笑靨

 

「我們,沒有見過……」

只是,要說出這樣的謊言,我的心會有多痛,呼吸變得困難,簡直像是缺氧了一樣,彷彿,下秒就會因為這樣死掉。

「這樣啊,」他頗為遺憾的,「我還以為……」

「以為?」我抬眼看他。

短暫之間,還曾因為他的欲言又止燃起微弱希望,縱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卻還忍不住這麼自私的期許著……

你想起來了嗎?想得起來嗎?

是我啊……

是你說過全世界最可愛的小歆啊……

是你說過『就是妳了!』的小歆啊……

是你說過,不論是十年還是二十年,都還很有希望能和我在一起的小歆啊……

 

為什麼無法再坦率看妳

說著沒關係做朋友就好這類的謊言

 

「沒有!只是有種奇怪的親切感。」

「嗯,那……」不知怎地,我就是說不出再見兩個字,只好忍著眼淚轉身。

粗心的他,並未察覺我的淚光閃閃,不理背後的聲聲催促該要回到表演台上,硬是跟著我出來店門外,想起什麼似的,率真熱情的提出邀約,「下次,妳會再來看我唱歌吧?」

瞄瞄在旁安靜等我的楊居安,怕被誤會什麼似的,又加補上這句,「和妳男朋友一起。」

「好。」我回首,笑著回答的同時,淚水終於承受不住心底莫大的哀傷與落寞,重重的摔出眼眶,欲灑於地。

多想擁抱妳單薄的身體多想妳知道這份埋藏心底的深繾眷戀

即使已經逝去再也不能挽回再不能挽回

「真的?不能騙人唷!」因為我的首肯,季恩友善的燦爛笑了。

「嗯,不騙你,」

我好用力、好用力的點頭應許,只是,自己真的擁有足夠的勇氣,能夠再次來到這裡嗎?

即使如此,沒有把握的我,卻怎麼也不忍心說出那樣拒絕的話,於是,百般慎重的撒謊了,「我會再來聽你唱完整版的,幸福的缺陷。」

沉寂片刻,是他痛苦而遲疑的聲音,喊我名字。

「小……歆……?」

 

無法輕易道出離別 縈繞不息 痛苦思念

最後回首 那像是泫然欲泣的勉強笑靨

 

沒給他慰留的激會,轉身,我泣不成聲的跑開,到這裡就好,不要再掙扎下去了,那只會更加遺憾痛苦而已,我放棄了,真的,決定放棄了。

只是……

相隔著遠遠的、當年我所謂的安全距離,驀地,停住腳步,像是下了怎樣的堅毅決心,回頭,給了他最後一枚微笑。

只是,不聽使喚的淚水還那麼拼命掉落哪……

「季恩,聽著,而且好好記得了,那年,你要我寫的末段的歌詞,這是為你、為我們,唱最後一次。」

 

縱然美麗的誓言 都不能成真

如此 事與願違的人生

斑駁記憶 與妳難過嘆息

都是幸福的缺陷

 

你,季恩,就是我這輩子的,幸福的缺陷。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atpoet87053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