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難以忘懷的心事

07

「萸萸姊姊,妳猜,我在哪裡?」

佈置溫馨的房間裡,床頭那盞漂亮檯燈閃爍著星星形狀的黃暈,投映出銀河系般的絢麗夜空,雖然空無一人,卻傳來稚氣的聲音。

「萸萸姊姊,我在哪裡?我在哪裡?」

調到兒童病房的第一天,也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我被床底竄出的小小身影嚇了一跳,那是個約莫四歲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臉龐像陶瓷娃娃般精緻可愛,見人就撒嬌地嚷嚷著要玩捉迷藏,那個時候,我拿她沒轍,只是配合的假裝遊戲,後來則被綾學姊糾正,是不能和病人這樣互動的,尤其急性淋巴性白血症的小患者身上碰撞出傷口就不好處理了。

「莞莞乖,先來病床上坐好,讓萸萸姊姊量耳溫,」我蹲了下來,果然看見小妮子縮在角落,只得先放下手邊的護理評估和檢核表,向她伸手,「要聽話,等一下姊姊才會說故事唷!」

畢竟是小孩子,莞莞不一會兒就爬了出來,朝著我笑。

她今天精神很好,只是面容依舊蒼白,那是最顯而易見的病徵,聽說,莞莞今年才剛上幼稚園,開學沒有多久,因為突然發燒請假了一週,那之後,再也沒有回去上過課了。

莞莞對我說,她最喜歡老師唸故事的單元了,所以,每每遇見我巡病房,總會央求著要我說上一段,因此,在做個案分析報告的時候,學姊建議可藉由莞莞熱衷的說故事方式進行治療性遊戲。

這幾天,莞莞則迷上迪士尼的電影,要我講小美人魚的故事。

我沒有看過那部動畫,只能循著記憶裡的劇情說,卻沒有多想,故事的最後並不是美好的結局收場,而是……

「所以,最後小美人魚化作好多好多的泡沫,慢慢消失在大海間。」我理所當然的道出了這句,卻迎上了莞莞萬分專注的眼神。

「她死掉了嗎?」安靜片刻,她的問法像個大人。

頓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逮住我語塞的無助表情,接下來問得更加認真了。

「死掉,就會變成好多好多泡泡嗎?」

「我也會死掉嗎?莞莞也會死掉變成好多好多泡泡嗎?」

那個午後,回答不出來的我把自己鎖在兒童病房轉角的洗手間裡,狠狠哭泣。

明知道,踏進這個行業就註定了是要看盡生老病死,然而,當莞莞那麼認真的追問,卻還……

死掉,不會變成好多好多泡泡的,莞莞。

至少,我看過的,沒有那樣。

閉上雙眼,邵強的樣子隨即浮現腦海,不想去想,但印象始終難以抹滅,總是如此,無止盡似的悲傷是那麼深沉厚重,將我緊緊包圍。

記憶猶新,發生地震的那夜景象依舊殘忍的那麼鮮明,建築物崩塌的轟然響聲以及鄰居們的臆測紛紛,極度恐慌地嚷著那是誰家的房子垮了,而我還愣著、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他們討論的那個姓名竟會如此熟悉……

直到天亮,我才親眼目睹的,只是,那個時候,我不敢相信,邵強,死了。

那不是他吧?

畢竟,我只能握住已經沒有溫度的手,甚至,他的身體都被震破的磚瓦掩埋著、壓著,我看不見他的全部,看不見他的臉……

之後,我到過邵家幫忙善後,說是「家」,不如說是廢墟比較貼切。

身處在塵埃覆蓋的倒塌廢墟,地上散落著邵強的生前種種,用過的書桌、破裂的籃球明星海報、歪斜扯壞般的衣櫥還壓著軍綠色書包,我發了瘋似的越過滿地碎玻璃,不顧自己早已全身狼狽,硬是要將那個書包從底下搶救出來。

裡面的鉛筆盒和作業簿都還在,剛開學發下的課本因為包裹著書套顯得又新又亮的,抱著這樣格外刺目的歷史課本,沒有理由的,我,放聲哭了出來。

 

08

趁著假日的時候,回到集集,意外發現這個小鎮似乎又成長了、熱鬧了些。

下了車站,繞過鎮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幕的咖啡廳,曾幾何時,這樣的街景與兒時記憶裡的絲絲蹤跡顯得有些出入,儘管,隨著時代的進步,那些老舊的、傳統的影子逐漸被消磨逝去,但是這裡終究是再久沒有回來,都不會找不到路的地方啊。

漫步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坐落角間的連鎖便利商店,不禁佇足,閉眼,重新想像,從前這裡是什麼樣子。

那是一塊空曠的荒地,古舊的磚牆旁邊長滿了野生的茉莉花,起初,我並不曉得,總覺迎風撲鼻而來淡淡的香氛,直到,某個夏日清晨……

「林紫萸!」

我在走路上學的途中,才剛出了門前的巷口就遇見邵強,他故意繞到我的背後,惡作劇般的突然喊我一聲,害我嚇了好大一跳,氣呼呼地追著他跑。

那天,我才知道的,原來我們兩個家住得近,近得只要晚上探出窗外,就可以望見他家開的那間小雜貨店還亮著燈在營業。

記得,那個時候,邵強專程跑回家從架子上偷了好多餅乾糖果向我賠不是,我不領情,後來,無計可施的他順手摘了一株茉莉,耍寶的唱完那首同名的歌謠,邊將花獻給我,我才肯原諒他的。

想到這裡,明知道不可能了,可我卻還……

那個精神奕奕的喚聲猶在耳畔。

我卻還是殷殷盼望,盼望著下一個回眸,他就會像往昔那樣跳出來嚇我。

 

 

嗨,邵強,知道嗎?

我保證不再生氣、不再氣呼呼的追著你跑,很快就接受你的道歉,不會逼你唱走音的茉莉花了……

 

 

然而,儘管我如此允諾,他卻永遠不會再出現。

不會再出現了。

「紫萸!」

死心的轉身欲離,有個身型削瘦的男生從改建過後的便利商店裡走來,表情轉為驚喜叫住我。

邵平已經是個大男孩了,看見是我,他轉身回到店裡拿了瓶飲料,步伐雖然蹣跚,但身手非常靈活敏捷,樣子爽朗地隔空直接拋了飲料過來,「喏,接著!」

邵爸爸聞聲,教訓似的敲了一記,「渾小子,這麼沒禮貌!」

「紫萸又沒大我幾歲!」

「還說!」

我笑笑的,表示沒有關係,邵爸爸和邵平忙著招呼我幾乎冷落了店裡排隊結帳的客人,我要他們趕快去忙,自己則是趁著時間還早,很想到附近走走。

回家牽出好久沒有騎了的單車,迎著風,迎向記憶裡熟悉大自然的氣味,拋掉都市裡的塵囂、忘卻實習時必須面對的生老病死,好像只要這麼不斷不斷地踩著踏板,下一秒,就能乘著天邊那道氣流自由飛翔。

穿越鬱鬱青青的綠色隧道,像走進了那年光景似的,我在第七棵樟樹前,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個印記,樹上的刻痕還清楚可見。

楊明軒。

那是君簡喜歡的男生的名字,而,卻惡作劇似的,他喜歡的是班上另一個女生,如閑。

於是,我們幾個之間,就像是沒有出口的循環關係,各自繞著圈住的軌跡走,我喜歡邵強,邵強喜歡君簡,君簡喜歡楊明軒、而楊明軒喜歡的是如閑…… 

那個時候,我不懂,為什麼感情不能簡單一點?

如果當年,自己能夠勇敢向邵強道出總是小心翼翼掩飾的心意,那麼,是不是就會有所不同了?

永遠記得,邵強被君簡狠狠拒絕的那天,她賭氣地說了許許多多傷人的話語,那樣任性生氣的神情是如此殘忍,我陪在邵強的身邊,半句安慰都說不出來,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頭,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那天,他選擇了相左的路口轉彎,並不是家裡的方向,我沒有猶豫,跟上了那樣失意獨孤的步伐,不論他要去哪裡。

「怎麼跟著我?」

我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佇足,欲言又止的眼睛望住他,捏緊的手心早已沁出薄薄的汗,要怎麼說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我其實好心疼,心疼這個樣子的邵強,恨不得能夠幫忙分擔他寫在臉上過於明顯的傷楚惆悵。

「……」

囁嚅著,半晌,我還是無法表明清楚。

「別管我。」最後,他調頭就走。

我才脫口,「怎麼可能!」

搶身上前,我攔住他的去路,那刻,卻不意瞥見他眼角幾乎滿溢的脆弱,熠熠閃閃,那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男孩子哭,就在我面前。

他甩開我,伸手,遮擋我的視線,「不要看,男孩子哭,很丟臉……」

我不懂為什麼,明明,掉淚的人是他啊,但這秒,我的心卻被擰得發疼,隱隱作痛。

那個當下,有種再不做些什麼我的眼淚也要潰堤落下的預感,於是,一陣慌忙中我翻出了書包裡的面紙,再也顧不得男生女生該要保持的合宜距離,緩緩靠近,幾許顫抖地擦拭那湛濕的臉龐。

他瞅著我,霎那間,懂了這樣的溫柔。

「如果喜歡的是妳林紫萸,那就好了。」最後,邵強說。

就依靠在我的肩上,像受了傷、掙扎得又累又倦的困獸般靠在我的肩膀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那樣對我說的。

 

 

是不是太懷念的關係呢?

我總是夢見相同的光景,那是翊爽晴朗的午後,溫煦柔和的陽光如涓絲般傾瀉而入,映照得通往綠色隧道的森林鐵路閃閃燦亮。

夢裡面,邵強還活著,嘻嘻哈哈的暢懷大笑,樣子調皮搗蛋的追逐君簡、在她身邊百般討好的圍繞,偶爾,他也會故意默不作聲地躲在我的背後,捉弄似的要嚇我,惹得我好生氣的向君簡告狀……

夕陽西落,黃昏時分的一陣略寒秋意襲來,微風揚起,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才發現自己就在這老樟樹下不知不覺睡著了。

拍掉身上溫柔覆蓋的落葉,我站了起來,再回首望望這座綠色隧道,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耳畔的笑語都恍若隔世般遙遠虛無。

總是如此。

當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已經,不在了。

牽著單車走,老舊的街燈已然弱弱亮起,整條公路像是無限延展般的看不見盡頭,這裡,只有寂寞的影子陪我。

獨自穿越昏黃照明的隧道,像是踏出記憶裡那段純真時光折返現實似的,我在距離鎮上不遠處望見了一個熟悉的形影,迎面走來。

是邵平。

「剛剛經過妳家,林媽媽說妳不在,猜妳可能在這邊,果然!」他的臉上有著陽光一樣的笑容,那雙精神奕奕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和他哥好像。

然而,我從來沒敢讓他知道。

邵平一跛一跛靠近,主動幫我牽著單車走,那是當年地震留下來的後遺症,即使再怎麼努力的做了復健,卻仍揮之不去殘痛終身的夢靨,他從不曾喊疼,因為他知道,能夠存活下來,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畢竟,邵強就是為了捨身救他才……

「好久沒有回來了嘛,想要四處晃晃走走,最後,還是回到這裡……」

回到這個,記憶共存的地方。這似乎是我所僅剩對於邵強的擁有了。

除此,其實,我還短暫保有過從邵強房間裡搶救出來的歷史課本。

本來只是單純的想要留下課本,至少,在我心中,還是非常執拗的認為,好像只要這麼做就能留住些什麼似的,總不願讓時間無情消磨,直到……

直到歲月拉遠了青春時候的記憶,漸漸模糊了腦海裡邵強的樣子,直到身邊的人都遺忘他的曾經存在,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名字。

然而,當我真正翻閱完邵強所有寫下潦草字跡的頁面,讀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體,根本不是他上課認真的筆記,那是,像是抒發宣洩的自言自語,字字句句都是他戀著君簡的苦澀心情……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資格能夠留住那本課本。

其實,我常常這樣想著,即使邵強不喜歡我都不要緊,只是,好想念他,好想再看見他爽朗的樣子,老是跟在君簡身邊嘻嘻哈哈的說著無聊話語、即使單戀心情是苦澀酸楚的,總比……

總比現在,心是荒蕪空寂的要好吧。

邵平還自顧自的不停說著最近鎮上發生的趣事,開朗燦爛的笑著,試圖逗我開心。偶爾,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幾乎就要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又回到當年、回到邵強還活著的那個時候了。

突然想起浩聲說過的,只要擁有美好回憶那終會撫平一切的。

只是,真的能夠如他所說的那樣嗎?

此刻,沒有來由地,我陷入無盡的沉思,久久,不能自己。

 

 

09

「下午的時候妳手機響了很久唷!」

回到家,媽媽正坐在前院挑菜,見我牽著單車進門,她提醒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注視媽媽挑菜的樣子。她總習慣坐在院子裡,將晚餐食材準備的青菜盛裝在盆裡,然後彎起身子細心摘掉枯黃的菜葉,把青翠新鮮的擺進另一個乾淨的盆內,小的時候,她常會喚我過去,教我不同的青菜種類有不同挑菜的辦法,那時候,我覺得無趣,老是不耐煩的敷衍,現在長大了,待在家的日子少了,反而懷念起和媽媽一起挑菜的時光。

「嗯。」沒急著查看手機,我悠哉的挨近媽媽身邊,也學著她挑起菜葉。

「不先去看看誰打給妳啊?」

「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我的手機很少有人打的,通常,是喻琦打來問問要不要順便幫我帶個晚餐,但是她知道我週末會回集集,那麼,應該就不是認識的人的了吧。

「紫萸……」

「嗯?」

停下手邊挑菜的動作,我望向媽媽,以為她要對我說些什麼的同時,屋內的電話響了。

媽媽示意要我去接電話,我點點頭,先進屋去了。

是喻琦的來電。

我才按下通話鍵,電話那頭就如轟炸般的丟來一串抱怨。

「林紫萸妳真的很難找耶,手機都打了九百六十二遍才有人接!下次我一定要去買小狗專用的項圈,把手機綁在妳的脖上子,看妳還會不會漏接電話!」

我不禁莞爾,看來午後那些未接來電大概都是來自於喻琦的了。

「對不起嘛,很久沒回家了就繞到附近去晃晃,沒注意到忘了帶手機……」

喻琦可能心情不錯的樣子,聽我道歉過後也就沒有繼續叨唸下去,反而轉了個輕快語氣,提起別的,「今天浩聲打電話來唷!」

「怎麼了嗎?」

不知何以,當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不由自主的特別在意,專注聆聽接下來喻琦要說的事。

「他說,明天約了小良還有一個研究室的學長要去惠蓀林場踏青露營耶,我自告奮勇的舉手報名參加啦,然後,明天會順便經過集集,去接妳……」

「順便經過這裡?來接我?」我狐疑的重複了喻琦的話,才想著這樣的路線並不算是順便哪,半晌,才遲鈍的意會過來。

總是如此,喻琦興頭一來就會拖著我一起行動,也不管我到底要是不要,只是,印象中的她明明討厭接近大自然、痛恨運動的啊,怎麼……

「對呀,我們還幫妳準備好睡袋了耶,妳只要乖乖的在集合地點準時現身就可以了,怎麼樣,對妳很好吧!」

「可是,」我猶豫著,「可是,我又不認識浩聲研究室的學長……」

而且,喻琦明明知道,我不擅長與陌生人相處的。

「沒關係,那個學長妳不用太認識!」

她爽朗的笑開了,我不懂喻琦的話中有話,更不懂那樣美麗的心情到底為何,心裡其實是有幾分不願意,卻怎麼也沒有辦法開口推拖,更遑論拒絕。

「我……」

「就這麼說定囉,明天早上七點半去接妳,掰掰!」

甚至,不讓我有絲毫思考的餘地,喻琦迅速掛了電話,獨留我一個逕自對著電話,欲言又止。

「是誰打來的啊?」尚在摘菜的媽媽從外頭揚聲問著。

我放下電話,開門,回到前院剛剛坐著的位置,蜷著身體,將手埋進膝前,思緒幾分渾沌,必須花些時間重整方才喻琦匆促的結論。

「是喻琦啦,她說明天約了幾個朋友要一起去踏青露營。」

「唷?」大概因為平時很少聽到我要和誰出去遊玩的關係吧,媽媽抬起頗具興趣的眼睛,「和哪幾個朋友啊?」

和小良、一個不認識的學長,以及,浩聲。

「妳也很久沒有和朋友出去玩了吧?」媽媽突然這麼說。夕照停駐在她的髮稍,眼裡盡是心疼與關切的慈愛,「以前國中的時候妳不是老愛和班上同學,君簡啊那群朋友一起出去溜達嗎?」

「嗯……」悶著聲音,媽媽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卻懂得她的用意。

其實,媽媽不止叨唸過一次了。

紫萸,我知道妳很念舊的,媽媽知道失去邵強這個朋友是很難過的,但是,妳會長大,以後會認識更多更多新的朋友,不久之後,妳會再擁有像是國中時期那樣的死黨,男的、女的、形形色色的、都會有的。

其實爸爸媽媽都很希望看妳多多出去玩,看妳去了哪裡拍回來的風景照片、看妳和朋友們開朗笑著的合影,希望妳快快樂樂的,偶爾玩瘋了也沒關係……

我轉過身去,默不作聲。

不是故意悶悶不樂的,媽媽。本來,我想這麼說的,卻無法開口。

手上仍舊繼續著挑葉的動作,靜默中,淚眼就這麼逐漸模糊了視線讓我再也難以辨別,我懂得媽媽一直以來的擔憂,擔憂我地震過後就變了樣的沉靜個性,懂得她對我說過的建議和道理,如同摘掉菜葉枯黃老掉的部位,只要留下最新鮮青嫩的美好,而生命,就該捨去那些痛苦不堪的難過記憶。

我懂。

真的懂的。

 

 

翌日,有著翊爽晴空的早晨,看起來真的很合適踏青露營的樣子。

我帶著符合媽媽與喻琦的期望出門,約在邵平家裡經營的那間便利商店碰面。

大清早的,邵平就待在店裡的收銀台前了,望見我的現身,顯得特別意外,趕緊走了出來,和我打招呼。

「紫萸!」

還沒有道出早安,背後,同時傳來喊我的名字,是那樣一貫溫和的語調,回眸,浩聲已經來到我的身邊,接著是小良,笑嘻嘻的說要幫我提行李。

喻琦還在車上,要陪負責駕駛的男生停好車才要下來的樣子,那個看起來高高帥帥的男生,應該就是她所說的,是浩聲研究室裡的學長了吧。

直至大家都到齊,邵平則是越看越奇怪,甚至,質問的語氣並不怎麼友善,「他們是誰啊?」

喻琦見邵平一副有所防備的模樣,更是直接的反問,「你才是誰咧!」

「我……」

眼見兩人初次見面幾乎就要針鋒相對,我還愣著,不知道該要怎麼打圓場,這個時候,倒是浩聲先釋出了善意,禮貌而簡短的自我介紹起來。

「我們都是紫萸在台中的朋友唷,之前請她幫忙擔任我們系上的新生訓練才認識的,我叫陳浩聲、這是喻琦,她是紫萸護專的同學、這是小良、這是阿栩學長……」

瞧見浩聲那麼良善寬宏的氣度,邵平沒再擺出不客氣的樣子,悶著頭回到店裡,繼續自己的工作,喻琦本來就要採購零食的,隨後跟著走進店裡。

「他們真的是妳的朋友?是很要好的嗎?」趁著大家各自去拿自己愛吃的餅乾和飲料,邵平繞到我的身邊,低聲,頗為在意的問著。

「嗯,怎麼了嗎?」

我們邊走,來到擺放飲料的冷凍櫃前,浩聲也在那邊,像在尋找什麼似的專注。

邵平沒有回答,只是逕自向前,與浩聲停駐在同一個位置,看準了我愛喝的那瓶飲料,伸手要拿,不意,這時,浩聲也相中了同樣飲料,早了一秒抓起飲料瓶身。

「紫萸最愛喝這個了,買這個吧。」

浩聲沒注意到這樣詭譎默契的氛圍,只是,邵平奇怪的望了浩聲一眼,頗不自然地伸回懸著落空的手,半晌,踏著蹣跚的步伐,樣子難堪的迅速走掉。

「邵平……」

喻琦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望著他微駝的背脊,「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小子,明明長得一臉俊俏,脾氣古怪得要命,走路的樣子活像個骨頭快散開的老人,他到底是誰啊?」

「他是邵……」

他是,是邵強的弟弟。是大地震後好不容易搶救存活下來的生命,因為他的存在,邵強的犧牲才顯得有意義。

「走吧走吧,管他是誰,買完快上車,這裡距離惠蓀林場還有一大段路呢!」小良後知後覺的跑來,不等我說完,催促著我們快快結帳。

浩聲將剛剛邵平讓出的飲料遞給我,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溫和的眼睛像是能夠讀出我複雜傷感的心緒般,靜默撫慰。

「這小子也真是的,哼,他是不是喜歡妳啊?又不是妳的男朋友,卻表現出超強佔有慾,一看見我們來就深怕妳會被搶走一樣,好像要殺了我們似的!」直到步出商店,喻琦還是忿忿不平的說個沒完沒了。

「不是的,邵平不是那個意思的。」

「邵平?」喻琦像是突然聯想起什麼似的停頓,變得多疑,「他是…是妳曾經說過的那個邵強的誰嗎……」

儘管上了車,同樣的揣測還是沒有停過,或許因為駕駛座的阿栩學長映見後照鏡裡我疲於應付的倦容,好意的開口,為我岔開了話題。

「對了,剛剛都還沒有機會介紹,紫萸,妳好,我是浩聲小良研究室的學長,我叫趙軍栩,他們都喊我阿栩學長。」

我在反射的鏡中扯了禮貌的微笑致意,再多看一眼這個長相出色的阿栩學長,覺得有些面熟,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曾經在哪個場合見過……

大概是因為我的疑惑過於顯而易見,他逕自補充說明,「上次慶功宴我也有參加,就坐在喻琦的旁邊,和妳打過招呼的。」

是的,是他。

我轉頭看看喻琦,她正俏皮地對我擠眉弄眼當作暗示,意思是,這個阿栩學長就是她最新看上的目標,難怪,昨天在電話裡說了我不用太認識這個學長的。

後來,喻琦嘻嘻哈哈說起了好多別的有趣的事,隨著車程,我所熟悉的沿途風景逐漸轉遠,思緒暫時抽離了那個盡是悲傷與失落的集集。

「你們看,這附近滿山都是種檳榔樹!」

「真的好多,因為檳榔是台灣口香糖嘛。」

「欸,你們能想像嗎?如果當初李安是在台灣拍臥虎藏龍的話,那李慕白和玉嬌龍在孟宗竹林裡決戰的經典橋段就會改成是在檳榔園耶!」

「太瞎了啦,無法想像……」

頓時,大家哈哈笑開,我也笑了。

於是,就這樣時而專注在喻琦和小良一搭一唱的笑話上、時而專注在阿栩學長和浩聲聊起的研究話題上,不管專注在什麼上面,若能短暫忘卻苦苦糾纏著我的那些愁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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