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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終究被遺忘的我                   

 

10

「惠蓀林場是中興的實驗林場,總面積七千四百七十七公頃,海拔高度從兩千四百多公尺的大山到僅僅四百多公尺的北港溪河谷,由於這樣天壤之別的落差因此植物動物的種類繁多,生態特別豐富。」

抵達惠蓀林場之際,小良作了相當完整的簡介,我們都詫異他對於整座園區的熟悉度,後來才知道,為了這次踏青,他背了網站上的導覽好久。

而後,我們來到河階台地規劃成的露營區,選好地方就即刻動手紮營,像是兒時報名野外夏令營那樣,我不知道喻琦什麼時候能夠接受這樣接近大自然的活動了,她則告訴我,參加這類的活動女生最有機會顯得柔弱、被男生保護的機會相對也多得多了。

喻琦話說得直,她挑明了告訴我她的目標就是阿栩學長,要我懂得識相,最好還能幫他們多多製造獨處機會,至於小良,他的意圖再清楚不過了,喻琦曖昧的笑著要我好好把握。

「那浩聲怎麼辦?」中午,單獨與喻琦在青草地上負責鋪平桌巾準備野餐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

只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聳聳肩,沒有什麼大不了,「什麼怎麼辦?反正我怎麼樣他也不會真的在意的。」

「妳不是他的女朋友嗎?」

像是我說了傻話似的,半晌,喻琦淒涼的笑,「如果真的是,那就好了。」她看了我一眼,喃喃自語,「為什麼我總是遇見你們這種人啊……」

「什麼叫作你們這種?」

「濫好人啦。」喻琦轉身離開,不讓我追問下去。

而我,我聽不懂了。

這天,早秋的氣候相當宜人,野餐過後,時間還算充足,我們決定循著山嵐小徑接上松風山步道。沿途,古舊的木棧道灑滿隨風而逝的松針,午後略帶慵懶的暖陽遊移在層疊的針葉與圓葉之間,在走過的幽然小徑留下了明暗綜錯的光影。

大概因為剛吃飽的關係,大家的精力充沛,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喻琦就如她所計畫中的那樣,伴隨在阿栩學長的左右,後來則是不知道和小良討論到了什麼,意見不合的爭辯起來,原來靜默的林間突然變得好不熱鬧。

墊後的浩聲與我相同感到沒轍的聳聳肩,映見彼此這樣無須言語的默契,接著,相視笑了。

細細端詳浩聲寬容笑著的模樣,那雙溫柔的瞇瞇眼顯得特別好看,只是,我想起的卻是喻琦那麼滿不在乎的態度宣告自己就是要得到阿栩學長,無論浩聲這個她所謂的頭號男友到底會不會受傷。

「浩聲……」下意識的,我喊了他的名字。

「什麼?」直到他收起笑容,抬眼看我,這才噤聲,我根本不懂自己欲言又止的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嗯……沒事。」

甚至,我根本不懂,自己此刻複雜的心緒到底為何,只是簡單的知道,如果,浩聲因為喻琦的任意妄為而受傷了,那麼,我也會因此感到難過的。

 

 

晚間,營火逐轉熄滅之際,郊地像是無人點燈的陌生世界,沒有光害的關係,星星像要從天而降般的跳脫幽深蒼穹,綻放出點點燦爛,熠熠閃閃凝聚成緩慢流動的銀色河流蜿蜒至遠方看不見的盡頭。

這瞬,我們幾個同時仰望這般從未留意過的美麗夜空,安靜下來。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小良,他嚥了嚥口水,用認真萬分的語氣說道,「很難想像,這些以為隱匿在夜裡的星球,其實一直都存在著,他們的生命是千千萬萬年,我們則是短短的幾十年,卻從來沒有察覺自己是這麼的渺小……」

難得小良如此沉穩莊重,他自顧自的繼續說著,我們聽得都要入迷。

「知道嗎?」他指向遠處邊際,「那邊的是獵戶座、旁邊的是大熊牽著小熊的星座,發現母子熊星座就能發現北極星唷,那發現北極星後會跟著看見什麼呢?」小良已經自問自答起來了,「沒錯,就是北斗七星,對面的是南十字星,接下來更神了,那是天蠍座、射手座、唷,我還看見了雙魚座、處女座、巨蟹座……」

越聽越覺離譜的浩聲與阿栩學長已經皺起眉頭,浩聲搖搖頭,乾脆發問,「那,人客來坐在哪個方位啊?」

「人客來坐就在……」

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小良還沒發現哪裡不對,就這樣順勢接話,半晌,才恍然大悟的提高音調,用台語大叫,「啊?人客來坐?」

「瞎掰夠了沒啊?還真怕你接不下去咧。」

「對啊,就怕等下你連這裡坐、那裡坐、隨便坐都搬出來了!」

浩聲和阿栩學長一左一右的搭上小良的肩膀,才不理會他被拆台的沮喪表情,紛紛調侃,就連身旁的喻琦都興災樂禍的笑開了。

「……」頓時,小良無話可說,只能落寞地躲到角落,自怨自艾的在地上畫圈圈了。

「走吧,我們來個夜間漫遊,這樣的星空可不是台中看得到的呢!」

「乾脆玩刺激一點的,試膽大會怎麼樣?林孝良還在鬧彆扭不要理他,我們四個人分成兩人一組,剛剛好。」

不管小良還在搞自閉,我們這邊早就討論好下個行程,耳尖的小良聽到自己被排擠了,立刻又轉了性的活躍起來,打亂我們才剛分配好的組別,開口就是誇張高亢的歌聲。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他隨著童謠歌詞不受控制的舞動起來,臨時上演了超級耍寶的帶動唱,不時拉起我們的手在空中揮舞、又是擺頭扭臀的要我們加入他的行列。

「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浩聲先跟著附和,他大方牽起彆扭不敢開口的我,領著我陪我一起唱。

那樣溫暖厚實的手遲遲沒有鬆開,他的純摯眼神像個孩子似的,告訴我,沒有關係的,唱吧,和我們一起開心的唱歌玩樂吧。

「對了,浩聲秀一段LOCKING啦,他跳的LOCKING是獨家的老人抽筋版唷,就算有深厚舞蹈也學不來的喲!」

「唷,我要看、我要看!」

於是,應觀眾要求,浩聲大跳他的招牌舞蹈,從沒看過的喻琦先是傻眼,接著,捧腹大笑。

「欸欸,來尬舞啊,」小良左拉喻琦右扯著一旁看熱鬧的阿栩學長加入浩聲,邊挑釁叫囂,「北投!北投!」

「啥?北投?」

「是battle吧!拜託,你這是哪國英文哪?」

「噗……」

最後,大家玩開了,猶如古典芭蕾般的踮腳轉圈甚至現代舞的奔放肢體紛紛上演,在我身邊繞著又唱又跳的好不熱鬧。

轉瞬間的眩目,突然覺得這樣的光景好熟悉,曾經,也有個男孩,為了乞求我的原諒,百般討好的繞在我的左右,不計形象的搞笑、又是送上茉莉的又是唱歌……

我笑了。

憶起那時候那麼手忙腳亂的邵強,憶起他的調皮笑靨,真的好懷念哪。

大家繼續天翻地覆的嬉鬧,並沒有誰發現了我笑著滿溢淚水的眼睛,直到浩聲不意撞見的視線,趕緊搖搖手,表示自己沒事的。

像懂了什麼,浩聲體恤的點點頭,沒有大驚小怪的慰問,只是,悄悄繞來我的身邊,同我一起坐著。

「怎麼不跟他們一起跳舞了?」

「偶爾當當觀眾,也很不錯啊。」語畢,他向我俏皮地眨眼。

雖然沒有明說,但我就是知道,他是來陪我的。

「第一次來露營嗎?」

「嗯,是。」

「覺得好玩嗎?」

「嗯?」發現他專注看我的表情,突然明白,他從不言明的關心,是種獨特的溫柔方式。

「好玩。」我點點頭,於是,給了他一枚放心的笑容。

「那就好。」

儘管後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他說,之所以不問我流淚的理由,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傷楚的眼淚。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發現的,那是我……

是我第一次憶起邵強,不再單單的,只感覺到痛苦悲傷,如同浩聲曾經告訴我的那樣,擁有過美好的回憶,那終會撫平心上久難癒合的傷痕。

終究是會撫平的。

 

11

夜半,相互道了晚安進到男女有別各自的帳篷後,沒有多久,小良按捺不住,鬼鬼祟祟跑來,開玩笑的說,他本來想要非常禮貌地敲門的,可惜,帳篷沒有門。

「哈哈哈,不好笑。」喻琦拉下窗型拉鍊和他對話,一臉意興闌珊,「什麼事啊?」

「喻琦喻琦,這裡好暗,我睡不著,怕怕!」

小良裝模作樣的語氣表情這才逗笑了她,「喂,要撒嬌找你的紫萸去!」

「我想啊,誰叫妳要擋在這裡的,很礙事耶……」

「林孝良,你欠揍唷!」

「林孝良欠揍唷?」浩聲和阿栩學長隨後過來的,還真的猛敲了小良一記。「喻琦,我來幫妳。」

「怎麼那麼衰啦,好心來找妳們看日出耶……」

才沒人理會小良可憐兮兮的樣子,喻琦不給面子的揶揄,「看日出?有沒有搞錯?現在才幾點啊?先生,你外星來的有時差是不是啊?」

浩聲和阿栩學長在旁邊憋笑,直到小良被整得說不出話來,阿栩學長這才跳出來道出來意,「外星人先生是想說,既然還沒有到日出的時間,那我們先玩個試膽大會好不好,說不定,玩一玩,真的就等到天亮了。」

「可是我們有五個人,如果按照剛剛說的兩個人一組,那剩下的那個人怎麼辦哪?」我點了點人數。

「這倒不用傷腦筋!」

浩聲說著說著就從背後拿出已經做好的竹籤,「我們有三個男生,抽到籤王的就只能倒楣一點先到終點當裁判囉,其他的兩個就讓女生抽籤決定組員。」

「喻琦喻琦,妳那麼大膽了,就不要抽到我了唷,我想要和紫萸小護士一起!」

「哼!」

喻琦一副『誰要跟你同組』的表情,當然,如果能夠如願抽到她的阿栩學長是最好不過了,於是,只見她雙手合一,好認真的祈求順利成真。

「妳想要抽到誰呢?」身邊的阿栩學長笑笑的,轉身問我。

不知何以,腦海突然浮現每每被圍困的無助時候,那個總會現身為我解圍的人,有時候是很搞笑的擺出無厘頭姿態說要我加油,有時候則是很安適愜意的就在我的身邊靜默陪伴……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

「當然是我呀,不二人選耶。」沒讓我說完,小良已經蹦蹦跳跳衝到我身邊,搶著搭起我的肩膀,拿他沒有辦法,我不點頭也不搖頭的微笑。

其實,我所希望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是浩聲。

儘管在心裡這樣默默期待,但終究沒有實現,浩聲第一個就抽到了籤王,必須先到終點去孤伶伶的當個公平公正的裁判。

登時,剩下的就剩小良、阿栩學長、喻琦和我的緊張局面,能夠決定命運的竹籤在眼前晃啊晃的,小良拼命地給喻琦使眼色,就怕壞了他的大事。

「喻琦喻琦,抽左邊那隻,那隻一定是阿栩學長!」

「你不要害我抽錯人耶。」

「不會啦,我剛剛有偷看到浩聲做籤的記號!」

「真的?」

「騙妳幹嘛,妳以為我愛跟妳同組唷!」

這刻,小良和喻琦已經旁若無人的高分貝講起悄悄話,我和阿栩學長其實和誰一起都無所謂的,當我才想這麼說,喻琦已經聽話抽起了左邊的竹籤。

「啥?小良?」她把寫了小良名字的竹籤拿近眼前詳細檢視,好確認自己沒有讀錯。頓時,難以接受的喊了出來,「為什麼會這樣?」

同時,小良也慘烈哀號,大概是兩個人的歎聲太大,離開一段距離的浩聲遠遠地還能聽到,得意的揚聲宣布,「就知道你們會做弊,所以我把記號掉包啦!」

「去你的芝麻蛋糕丁丁麵!」小良洩恨地將壞事的竹籤丟向早就跑不見人的浩聲,孤單老人還不趕快做你的裁判去!」

「這是公平公正公開的抽籤啊,林孝良你最好給我乖乖守規矩!」浩聲已經不見人影了,但是嚴正的吩咐還能從暗處傳來。

於是,計畫趕不上變化的試膽大會就這樣在小良和喻琦不情願同組的情況下展開,因為臨時起的主意,遊戲規則簡單的不得了,只要兩組人馬摸黑穿過夜裡漆黑的林邊步道找到裁判就算贏了,輸的那組則要負責打理明天的早餐。

「怕黑嗎?」出發前,阿栩學長體恤的伸手,領著我走。

還來不及回答,小良已經上前拉開阿栩學長與我之間相近的距離,「欸,試膽就試膽,你們兩個幹嘛走路黏在一塊?」

「是呀,這裡好暗唷,我看,乾脆我們兩組一起走好了,好不好?」喻琦先拉住我,又示弱地扯扯阿栩學長的手臂,楚楚可憐的樣子好不動人,這時,我才懂得她的暗示。

於是,我被動的加入說服行列,「嗯,其實我是無所謂的,一起走也可以啊。」

阿栩學長包容的聳肩,見我們三個都達成共識了,他也沒再反對。

喻琦終於如她所想的依在阿栩學長身邊,小良則是亦步亦趨跟隨我的左右,我們四個就這樣同時齊步踏入近乎沒有光害的夜色森林,像闖入神祕詭譎的異次元世界,耳邊不時會有奇怪的動物低鳴憑添幾分恐懼氣氛。

萬籟俱寂的蜿蜒徑道上,我們沒有人說話,沒有像是白天漫遊森林步道那樣愜意聊天,只是,踩過地上樹葉沙沙作響的謹慎步伐、誰沉重鼻息的呼吸聲都是如此細微卻又清晰。

大概太過緊張了,我並沒有察覺到腳步被生長錯綜的樹根拐住,一下子,重心不穩的幾乎絆倒,所幸,阿栩學長注意到了我晃動的影子,扶起我的臂膀,才沒讓我真正摔跤。

「啊……不好意思。」站穩之後,我還是心有餘悸的。

「別慌,慢慢走,不要害怕,我們都在這裡陪著妳一起。」阿栩學長安撫地在我耳邊說,漆黑的視線裡,凝望著我的眼睛顯得特別深邃黝亮。

接著,他轉身,語帶譴責地向著小良,「不是說要好好保護紫萸嗎?」

「我沒事,真的。」直到我再三保證自己沒有受傷,大家才又決定繼續前行。

不知道為什麼,這條羊腸小徑比白天走過的距離感覺要漫長許多,加上夜露潮濕,地面相當濕滑,我們都失算了試膽大會的安全性,才這麼想,大家越加擔憂的提高警戒,這時,不遠處似有點點亮光。

「媽啊,這森林鬧鬼,有鬼火、有鬼火!」小良叫得誇張,立刻退到喻琦背後。

「那是螢火蟲。」阿栩學長不虧較我們年長些,沉穩的他先是看清楚了飛飄而來的細小光點,適時出聲制止住小良驚慌失措的騷動。

「吼,林孝良,跟你在一起真的是沒怎樣也會被你嚇死!」喻琦忍不住抱怨起來。「拜託你,像男人一點好不好?」

「我我我……」小良被糗得頗沒面子的,「我還是男孩、大男生、Big Boy,不行唷,奇怪耶……」

沒有理會兩人你來我往的鬥嘴,阿栩學長對我解釋道,這個時候還能遇見螢火蟲其實算是稀奇的了。

我隨口問起一些關於牠們的生長季節與習性,阿栩學長都能細細為我簡介,他後來說了,因為之前擔任過螢火蟲季領導解說員的關係,於是略知一二。

越往前行,越能發現草叢群聚的閃閃光點,看起來相當可愛,阿栩學長隨手圈住了一隻落單的螢火蟲,我們都停格般的駐足,滿心驚喜的望住那掌心裡頭散發出的淡淡燦亮,不約而同的脫口讚嘆好美。

「紫萸,來,這給妳。」沒有猶豫的,阿栩學長轉身,並不是交給喻琦,而是,選擇了身邊的我。

小心翼翼地承接過那盞微光,雖然開心的接收了這樣特別的禮物,但……

抬眼,不意望見喻琦頗生硬地放下了落空的雙手,充滿妒忌的美麗眼睛立即轉為不屑的神情,轉頭,逕自快步的走在最前頭。

「哇,原來這片森林是這麼浪漫的呀,不恐怖了,這下不恐怖了。」遲鈍的小良並沒有發現喻琦微妙的慍意,還沉浸在發現螢火蟲的單純喜悅裡。

「既然不恐怖了,那我們就在這邊分開走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的關係,喻琦竟然這麼提議。一開始,不就是因為想要親近阿栩學長她才……

「也好,」阿栩學長沒有慰留,反倒贊同,「既然接下來的路都有照明,也不那麼危險了,這樣,試膽大會分組才有意義啊。」

「啊,可是……」

小良還欲言又止的想要說些什麼,喻琦已經自顧自的走掉了。

 

 

「他們兩個,應該可以和平相處吧?」

於是,這靜夜裡的小徑上,就只剩下我和阿栩學長漫步走著,手心還握著他送我的螢火蟲,低頭凝著一閃一閃猶如星星的光芒,腦筋近乎呈現空白。

因為與阿栩學長其實並不熟識的關係,我不知道該要聊些什麼,只能想到什麼是什麼的開口,試圖打破沉默。

「我看喻琦是個挺勇敢的女孩子啊,她會照顧小良的。」

大概察覺了與他獨處的彆扭,抑或原本阿栩學長就是個親切的人,聽到他半開玩笑的這麼說了,我才卸下難以掩飾的不安情緒,輕聲笑了。

「倒是妳,」見我笑了,阿栩學長也跟著轉為輕鬆,好看的側臉在微微月光下映著柔和的輪廓。

「我?」

「嗯,慶功宴結束之後就自己一個人走掉,那時候,我還在想,怎麼都沒有人……」

有的,那個時候,有浩聲陪我。心裡這麼想而已,我沒有打算說出口。

「要不是那時候喻琦有些醉了要照顧她,我……」

話說一半,突然聽到前面傳來喻琦和小良急促的呼聲,阿栩學長沒有思考便即刻拔足向前衝去,就怕在這深夜蠻荒出了什麼意外,而我,慌忙地跟隨阿栩學長的腳步,落後了些距離,稍後才跌跌撞撞的與他們會合。

「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膽小,硬要喻琦走在我的前面,她才會不小心踩到這攤泥濘滑倒的……」

她僵坐在濕滑的泥濘上不敢輕易移動身體,一看就知道摔得不輕的樣子,光線不足的關係,就算阿栩學長想要檢視她的傷勢也難以動手,小良在受傷的喻琦身邊繞呀繞的,一直嚷嚷著都是自己不好,沒有盡到保護女生的責任。

喻琦痛得按住腳踝,哽咽說著自己沒事,但楚楚可憐的淚水早已滿溢那張美麗的臉龐,叫人見了都會心疼。

阿栩學長思量半晌,沒有太多猶豫地揹起不能行走的喻琦,對著小良交代,「怕是骨頭受傷就糟糕了,我先帶她回營區,那邊光線夠亮,才能看清楚傷得怎麼樣了。」

「那,那我咧?」小良跟在旁邊乾著急。

「你留下來陪紫萸。」

「可是,是我害她受傷的,我……不行啦,都是因為我,喻琦才會跌倒的,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他們沒有注意到,一邊爭論著,腳下倉促的步伐越走越急,走著走著,我已經跟不上那樣的速度,眼睜睜望著他們的背影消逝在我的視線裡,就這樣的,落單的我,手裡還捧著落單的螢火蟲,放棄般的放慢一度想要跟上的腳程,慢慢走。

我告訴自己,別害怕,就依循著白天走過的方向去,記得,快到終點的時候會有岔路的,那個時候是要轉向……

我選擇了左邊的小徑,卻怎麼越走越覺得陌生……

於是,就這樣,我,迷路了。

盲目地遊走許久,像是摸索著怎麼都找尋不到的出口般,最後,終於走到了有著微弱路燈的柏油馬路上,看起來像是主要幹道的樣子,而我,茫然張望前方,再回頭看著後面,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方向感,也不知道怎麼回到白天紮營的地方,我好累,走得太久、好累好累了。

頓時,雙腿癱軟跪坐在空清無人的大馬路上,頹然鬆開了手,那盞短暫溫暖我心的弱弱螢火、終究、也緩慢飛翔暗夜森林,回到牠該去的地方,終究離開我了……

沒有哭,我沒有哭,太習慣這樣的孤單了,所以我沒有哭……

只是,當終於有人發現我的時候,那麼急切地喊著我名字,才……

****

12

於是,我們沒有如願觀望日出。

為了喻琦的傷勢、我的走失,大家折騰到幾乎天亮,才各自回到帳篷裡休憩。

稍晚的時候,喻琦躺平在自己的睡袋裡,然而奕奕的眼睛絲毫沒有疲憊倦意,她翻了個身,與我正面對著,說,她其實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跌倒,故意哭泣得讓人放心不下的樣子。

「我就是想要阿栩學長。」

喻琦繼續說了,語氣堅定得像是自己沒有不對,「要不是抽籤抽到和小良的關係,我也不用這樣,妳也明明知道我的目標,卻都沒有幫忙,還讓他把捉來的螢火蟲交到妳的手上,不過,算了,算是我低估妳,沒想到妳也滿厲害的嘛,竟然會在男生面前裝作可憐兮兮惹人疼的樣子……」

靜默著,我不知道該怎麼承受喻琦犀利的指責與評斷,更不知道該要怎麼反駁,說我沒有要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博取男生的疼愛。

我,已經很習慣一個人了,而且,一直都是一個人的。本來想要這麼脫口而出的,一瞬間,話卡住了。驀地,有個男孩的側影出現,與那時慌亂迷走的夜色森林重疊交縱著,橫過我的腦海。

那個時候,當我那麼害怕迷惘的時候,就是他發現我的。

是浩聲,發現我的。

「喻琦,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要讓阿栩學長……」

「儘管如此,」根本不許我把話說完,她總是武斷得很絕對,「浩聲還是不會喜歡上妳的!」

為什麼?原本,我想問。

然而,話卻哽住,怎麼也無法出口。

之後,我沒再說話,喻琦也是。

不知何以,那晚,我有點失落,就連時常夢見的邵強都沒有來找我,只是,淺眠的自己一直在夢境裡被圍困在那片迷失的夜路與森林,走不出去。

我好慌,好累。

這裡,寧靜得可怕,世界像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似的,山上冰冷的空氣透著濃厚的絕望與孤寂,從我發寒的肌膚滲入流竄體內全身,根本沒法逃跑,也不知道該往哪逃。

就這樣,我放棄了。

雙腿癱軟跪坐在空清無人的大馬路上,頹然鬆開了手,那盞短暫溫暖我心的弱弱螢火、終究、也緩慢飛翔暗夜森林,回到牠該去的地方,終究離開我了……

沒有哭,我沒有哭,太習慣這樣的孤單了,所以我沒有哭……

只是,當終於有人發現我的時候,那麼急切地喊著我名字,才……

「紫萸!」

或許沒有很久,但就真的恍若隔世般,當我再度抬眼,浩聲已經出現在我的眼前,立刻脫下外套披在我頻頻發抖的肩膀。

「他們就這樣丟下妳一個人?」

我搖搖頭,好半晌回答不出來,可是受驚的情緒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登時,奪眶的淚水重重掉落,理智再也壓抑不了下一個動作,我伸手,拼命像是想要捉住什麼似的,緊緊抱住了浩聲。

「別怕,」於是,他就這麼攬著無助哭泣的我,喃喃著,久久,沒有放開。「別怕,我在這裡,在這裡陪妳。」

直到浩聲帶我回到營地的時候,小良才一臉懊惱的跑來我的面前陪不是,道歉的樣子幾乎都要跪在地上哀求我的原諒。

其實,我沒有生氣的。

在我再三保證自己沒有生氣,小良終於如釋重負的離開我的跟前,跑回受傷的喻琦身邊繼續唸經一般的喋喋唸著對不起。

後來,我趁著誰都沒注意的時候,輕輕地,對浩聲說了謝謝。

他則是若有所思的笑了。「妳唷,怎麼這麼像個透明人,在喻琦身邊一點沒有學會那傢伙的狡猾呢?」

我啞然,回答不出他的問題,他也不怎麼想要得知我的答案,只是摸摸我的頭頂,幾分溺疼的意味。

這是我後來才發現的,他總能在我被遺忘的時候,第一個,找到我的。

 

 

翌日,睡不安穩的關係,我先起身離開帳篷了。

天氣看來很不錯的樣子,浮雲高高的,漂流在透明蔚藍的晴空,營區旁邊那座頂天立地的林間不時傳來早起蟲子的嘶嘶鳴叫,像要催醒貪眠的人們似的。

昨夜深不見影的暗黑森林已然不復存在,晨曦彷若金色細沙般灑落在聳天樹叢上,懸浮的光的粒子一下子躍動在交雜錯綜的枝芽上、一下子躍動在風吹過的葉縫間、一下子躍動在……

在浩聲一個人沉思的側臉上。

原本以為早起的只有我自己,不意望見那個獨自坐在矮階上的孑然身影,我向前,難得主動的想要道聲早安,才一個跨步,身後傳來制止的低語。

「現在別靠近他比較好唷。」我回身,發現是阿栩學長。

於是,我聽話的沒有打擾,和阿栩學長兩個繞到木棧道的另外一端,沒有約定好要走到哪去,但就漫步在這晨間的小徑上。

「昨天晚上,抱歉。」

阿栩學長突然開口的道歉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其實沒有錯。

「沒關係的,反倒是我……」低下頭,空落落的手指絞在一起,「對不起,螢火蟲跑掉了……」

「螢火蟲跑掉了根本不重要,我擔心的是妳,上次慶功宴結束的時候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總是讓妳自己一個人……」他壓壓我的頭頂,不知怎地,語氣中有幾分自責。

他不需要感到愧疚的啊。

因為不習慣與人這樣的近距離,當他想要再近一步,我本能的躲開了,一個轉身,不小心擦過後面矮樹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時,彷彿聽見背後的騷動,浩聲發現了這方的我們,回望。

我被那樣沒有見過的眼神懾住了。

那是一雙……無盡沉鬱的深邃眸子,猶如暫時失去了靈魂似的。

假裝沒有看到吧,我這麼決定。儘管已經別過頭去,但那樣荒蕪的眼睛依舊映在我的眶底,與心裡。

為什麼呢,浩聲看起來好悲傷的樣子。

然後,不知何以,被感染了似的,我也……

那是好久好久未曾感受過的情緒了,按住胸口,心疼一點一滴的悄悄襲來,卻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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