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若能再坦率一點

25

寒假，我一直待在集集家裡。

生活退化般的回到沒有浩聲的時候那樣枯燥單調，每天每天就是坐在窗邊發呆，有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本小說想要認真閱讀，只是，翻了幾頁，思緒卻飛得老遠，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跟劇情沒有關聯的那個人哪，我卻總是不知不覺想起他。

其實，他來找過我的。

就在剛放假的某天午後，家裡只有我ㄧ個人，門鈴響了，大概以為是郵差送信之類的並不以為意，直到開啟了門，乍見那個想見卻不能見的熟悉臉龐，我屏息，緊接著心跳驟亂，幾乎難以置信。

浩聲，就站在我家門口，原本精神奕奕的眼睛已經被折磨得頓失光采，他看起來並不比我好受的樣子，就算真正見著了我，也躊躇著不敢靠近，欲言又止的，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想要關門，不敢讓他撞見我心疼得泛起淚光，他著急了，趕緊伸手攔住。

「不是想要解釋什麼，」他巴望著我的樣子，好可憐，「只是，想要看看妳……」

我無助哽咽，躲在門的這邊，未開口，淚已早先落下。「看我什麼？」

「我只想要知道妳好不好，這樣而已。」他來到門的這邊，審視著我的傷楚眼睛，「哭了？」

「沒有，沒有哭。」

搖搖頭，卻不知道要怎麼掩飾自己的脆弱，浩聲看著我的表情好認真，即使，不能夠在一起了，他都還這麼關心著我。

「眼睛都紅得像小白兔了，」他伸手，溫柔如昔的要幫我抹去淚水，我則警戒性地向後閃躲，讓他落了空。

他頗為愕然，頓了頓，才緩慢放下將在空中的手，落得尷尬，「抱歉，我……」

對我，永遠不需要說抱歉，相反的，是我才要抱歉的，浩聲。

千言萬語，我說不出來，只能難過看他。

最後，他苦笑，「我們兩個哪，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不曉得，他也沒個答案，然後，兩個人都陷入無盡緘默。

總之，沒有結論的我們上了車，怕在家門口待久被爸媽撞見就不好了，浩聲開著車，問我想去哪裡，我說不上來，所以他繼續往前開。

總是如此，不知不覺就會來到這裡，綠色隧道。

浩聲將車停在林蔭路邊，我卻不想下車，不想要破滅這裡曾經和浩聲擁有過的美好回憶，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在一起，心，卻是相依相繫的那麼靠近。

「不下車嗎？」他問，然後心有所感的自言自語，「這裡，是我們唯一擁有美好的地方……」

原來，他也察覺到了啊。

於是，浩聲默然包容了我的無理要求，離開這裡，漫無目的的駛過集集每條巷弄道路，人生地不熟的關係，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沒有方向地繞了繞，我很快便覺得要暈車了，下車，剛好停在邵平家開的便利商店附近。

「還好嗎？」他跟在我後面，「在附近走走吧。」

這次，我沒說不好。

於是，兩個人，肩並著肩走，好幾次，他伸手，想要握住我的，而我，猶豫著，所以好幾次的來回交錯，落空……

曾經，說好要手牽著手不放開的啊，至今想來，都是不能成真的約定了。

浩聲他，是喻琦的。

晦暗午後，於是乎下起滂沱大雨，路上行人紛紛躲到附近騎樓，浩聲不假思索地牽起我，就像我們還沒有在一起的那時候，當我迷失在花花草草的園藝店裡，他也曾經這樣牽著我的手，帶我走。

多希望，這雨，不要停，或許他就能這麼帶著我走下去……

終究，回到車上，短暫牽在一起的手，還是鬆開了，浩聲把我送回我家。

他陪我走到門口，直到我要關上沉重鐵門了，他還是遲遲不肯上車，良久，開口。「紫萸，我們兩個，真的不能在一起了嗎？」

雨，淅瀝淅瀝地逐漸作大，像是要將全世界淹沒般，然而，他的話在雨中卻仍那麼清楚啊。

我閉上眼，不再看他。

「紫萸……」

他喚我的名字時含著萬般無奈，把我的心都擰得狠狠發疼，而我，我卻不能夠再多看他一眼，只稍再回頭，我就會忍不住回到他的身邊。

良久，就算引頸盼望，卻怎麼也等不到我的回應，浩聲已經知道我給的答案。

沒有說再見，他轉身，頹然的走。

目送浩聲越走越遠，最後看他上了車，直到車子駛出街尾看不見，我才真正死心鎖上鐵門，終於，很沒用的放聲痛哭。

為什麼我不在剛剛留住他……

為什麼我說不出來，我還是喜歡他……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再怎麼後悔浩聲也不會回來了吧，而我卻只能坐在這裡懊悔不已。

這個時候，門鈴又響起，我因此重新燃起希望，這次，一定要誠實說出自己的心情，無論如何！

「浩聲，我喜歡你，好喜歡你，不論喻琦要拿我們怎麼辦，我都只想要和你一起……」

像之前那樣一起坐在超商裡談心、每次遇到小哈你都會跳出來解圍、還有，還有，你送給我的飲料拉環我還留著……

我們，再在一起吧？

奮力打開門，卻發現，像被惡作劇般捉弄似的，不是我所期待的人。

邵平站在門外，對我過於迅速開門的動作感到詫異。

不，不是浩聲。

頓時，心，碎了一地。而我的答案，他再也聽不見。

「下午看到你們在一起，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吵架了？」邵平跛著腳步進門。

我則悵然若失的，他走了，也攜走我某部份的靈魂，浩聲終究還是走了，我，因此生命不再完整。

「紫萸？」邵平在我眼前晃晃手的，我卻好難反應過來。

可以不要反應過來嗎？好像現在我回神了，就等於我承認浩聲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紫萸？紫萸？」見我放空的樣子，他滿臉擔憂，開始動手試圖搖著我的肩膀，要我回話。「妳還好嗎？」

「我……」

終於，擠出一絲氣力，好不容易讓散煥的視線重新聚焦放在面前邵平的身上。

努力吸著鼻子，少了浩聲，連空氣都變得好稀薄。「他，走了。」

邵平試著理解，「妳是說，那個陳浩聲嗎？他回去了嗎？」

點點頭。

邵平，你幫我追他回來好不好？你幫我跟他說，說我其實還是好想和他在一起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說不出來，所以邵平還待在我身邊，一直。

雨，持續下著，像我的眼淚，止不住。

等不到天晴，於是我拿了把傘，要送邵平回去，一路上，他拼命討好般的連說了幾個笑話，因為問不出來到底發生什麼事，所以他不問了，改說很多冷笑話，甚至，擠眉弄眼好努力擺了好幾個誇張鬼臉，我還是無動於衷的。

「這麼傷心的樣子，妳，一定很喜歡他吧？」

最後，他近乎放棄，終於靜下來的性子，淡淡問。「為了一個根本不在乎妳的人哭成這樣，值得嗎？」

我們兩個，真的不能在一起了嗎？

浩聲哀傷的眸子仍在我淚濕的眶底倒映，他那麼問的時候，我卻狠心地默不作答，浩聲不會是根本不在乎我的人，或許，在他心中，反而認為我才是根本不在乎的那個。

邵平不懂，所以妄自接話，「還以為那傢伙有多好，結果還不是惹妳哭？既然這樣，我還寧願，妳喜歡的人是我哥。」

說到這裡，話倏地打住，他停了幾秒，才自覺說錯話了般的，「即使，他已經不在了。」

他沒再說話，因為提起了不該提起的。

至今，邵強的死仍是邵家不能碰觸的痛處，那像是永不癒合的傷口般，只稍回憶起來就會感到撕裂一樣的疼楚，即便地震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倒塌的樓房和學校都已經重建得美輪美奐看不出曾經的殘破，然而，逝去的人，他卻怎麼樣都回不來了啊。

我們就這樣保持著緘默，一路走回邵平家開的便利商店巷口，眼見，就要到了，他駐足，欲言又止的膠綢，「紫萸，我……」

很多事情，總難啟口，我抬眼，望見他堆滿心事的複雜表情，然後，邵平一個蹣跚步伐靠近，粗魯地握住我的臉龐，想要吻我。

「不要！」驚嚇之餘，我抗拒地躲開了。

用力抹過嘴邊他親吻到的肌膚，我猛退了好大一步，喘息間，受了委屈的眼淚從眶底重重跌出，不懂，為什麼他要這樣。

「覺得，很噁心嗎？」

邵平像變了個人似的暴躁，以前那個開朗可愛的小男孩彷彿從來就不是他的樣子，也或許，因為對我感到抱歉所以惱羞成怒。

「為什麼我不能夠代替他？就因為他為了救我才死掉的，所以我就要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底下嗎？」邵平忿忿的怒火難息，轉身，積怨已久般的摑拳搥向水泥砌牆。

「不是的！不是的！」我哭著拉住邵平，用自己的手掌去包覆他的阻止自我傷害，再也無能為力解釋，嘴角，因為抹得太大力了尚在微微發出熱痛，而，那樣的痛卻遠遠不及邵平滲血的手傷，以及，他被命運狠狠作弄的創傷。

真的不是這樣的，邵平……

「你這個渾小子！」

邵伯伯遠遠看見，氣急敗壞地趕了過來，他站在邵平面前，高高舉起右手作勢一巴掌就要猛然落下，邵平閉眼，沉默而倔強的側過臉龐準備挨打，卻……

邵伯伯停住了。

邵平有些訝異的睜眼，那瞬間，映入眶底的盡是他父親痛心欲絕的表情，那張佈滿皺紋蒼老的臉卻還竭止不了思念邵強的眼淚，「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對得起你哥嗎？」

語畢，他們都安靜了。

「老邵啊，這……」

邵媽媽見狀也跟出來了，她來到我的身邊，幽幽嘆息，良久，卻不知道再怎麼撫慰被上天無情捉弄的家人，最後，轉向我，喋喋不休重複著讓每個人都心疼的抱歉。

「對不住啊，紫萸，真是對不住啊……」

***

26

雨，沒有停。

儘管有帶傘，我還是淋得濕透，回到家後，沒有人發現我哭過的臉龐，我在媽媽催促聲下，進了房間，換上乾淨衣服。

「紫萸，怎麼淋得全身濕呢，快，快去換衣服，免得著涼了！」

躲回房間，換好衣服，再也沒有多餘思考的力氣，將自己拋入被窩裡，心想著，如果能夠睡著，最好睡得一覺不起、再也不要醒過來，就能什麼事情都不要面對了。

明明知道，不該有這種膽小鬼的想法，無論怎麼消極的逃避都是於事無補，卻還……

紫萸，我們兩個，真的不能在一起了嗎？

為什麼我不能夠代替他？就因為他為了救我才死掉的，所以我就要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底下嗎？

對不住啊，紫萸，真是對不住啊……

避上雙眼，今天的種種情景橫過腦海，霸道佔據我全部思緒，浩聲瞅著我那樣痛心疾首的眼神，他說不出的無奈、邵平強吻我的那片刻，他忿忿不平的憤怒、邵伯伯那張佈滿皺紋蒼老的臉卻還竭止不了思念邵強的眼淚、那一家人被命運玩弄的深刻悲哀，他們個個都不放過再再糾纏著我讓我不能安睡，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紫萸？」

不知道被困在這樣淺眠的噩夢裡多久，直到媽媽來敲門，我迷糊的坐起身來，發現早就超過晚餐時間，都已經深夜時分了。

「看妳正睡著，就沒有叫妳起床了。」媽媽進門，端著香噴噴的麵湯，「來，給妳當宵夜的，趁熱吃呀。」

我睡著了啊……

怎麼沒有一覺不起呢……

醒了，臉龐還掛著淚，媽媽陪坐在床邊，端詳著我慢吞吞吃麵的樣子，半晌，「好久沒有這麼看妳，突然發現，我們家女兒長大啦，長得真漂亮呢。」

我抬眼，媽媽慈愛的視線並未移開，她伸手，溫柔撫平我深鎖的眉宇。

「看，這雙靈黠的眼睛，標緻的鼻子和可愛的嘴巴，皮膚也是這樣白皙皙的，將來誰娶到我們家女兒那真是他的福氣呢！」

其實，我一點也不漂亮的。我明明、是那種很容易被忽略掉的長相，並不出色，頂多，只是清秀而已，可卻被媽媽形容得仿若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

我頗沒輒地，「媽……」

「本來就是嘛，」媽媽倒是理直氣壯，「，媽媽覺得女兒漂亮是天經地義的，妳啊，在我眼中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心地好，又善良，從小就是最懂得體恤別人的個性，什麼都好啊，可就是死心眼、執拗得要命……」

說到這裡，她停頓下來，無須再開口，我也知道媽媽想要說的，說很多次了，要我放寬心，希望我變回國中時候那樣的開朗，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

「我真擔心，這樣的妳，在外面受委屈了又不會為自己伸張、只是隱忍……」

媽媽是不是，都看出來了？我低下頭，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傻女兒，哪有媽媽不懂女兒的心思呢？」她不明說、也不說破，只是心疼得將我攬入懷裡，好像我還是個襁褓中的孩子般，輕拍著我的肩頭，那樣的慢節奏，一聲一響的，逐漸與我的心跳同調，安撫了我雜亂無章的情緒。

「如果將來有誰欺負我們家寶貝，媽媽一定……」

大概是發現自己說得過於義憤填膺，媽媽望著我目不轉睛盯著她的臉龐，趕緊轉而改口，「媽媽一定拿著廚房的鍋鏟去找他算帳！」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欸，別小看鍋鏟，不鏽鋼做的鍋鏟也是很堅固的、那可是不容小覷的武器呢！」

「媽……」

竄到媽媽的懷裡，早就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這樣和媽媽撒嬌了，總是被困在自己已經長大的緣故上，並不能有太多兒時那樣的親暱擁抱，可卻忘記了在父母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啊。

依偎著媽媽，她的身上總有股讓我心神安寧的淡淡香味，好像回到小時候，媽媽哄著我入睡的每個夜晚，這個香味總伴我進夢鄉……

「一切的一切都好複雜唷，好想什麼都不要煩惱、好想回到小時候唷，媽媽。」喃喃著，有些埋怨的自己這時候真像個耍任性的小孩吧。

我懞懂問著，「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們，人生會這麼辛苦呢？」

她摸摸我的頭，彷彿我還只是個不解人事的稚嫩嬰孩，儘管我嘟噥著，依舊將我攬得緊緊的，毫無條件的接受與包容，「傻女兒，生活從來就不容易啊……

小時候，會有一堆人告訴我們該怎麼做、做些什麼，老師啊、教官啊、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啊，囉囉嗦嗦的、或是很嚴格的規定我們，可是長大後，這些人不再能多敎妳什麼，即便是爸媽也一樣，我們只能建議妳怎麼做，卻再也不能左右妳的每個選擇和決定，因為，人生是自己的，那是掌握在妳自己的手心裡的。

妳問我，該怎麼辦呢，我沒有辦法回答妳，只能告訴妳，加油，媽媽是妳永遠的啦啦隊，是妳背後永不打烊的應援團，就這樣而已。」

頓時，我的眼眶濕了，原來，自己還有個這麼忠實的啦啦隊、應援團，永遠為我守候著、全年無休的為我打氣加油呢！

「對了，真的不打算告訴媽媽是哪家壞蛋欺負我們家寶貝？」

原來，媽媽真的早就看出來了，對吧？

「媽，我…」

猶豫片刻，我還是沉默了。

要怎麼說？

根本沒有人欺負我唷，媽媽。

因為說不出口，於是，話哽著，而慟，埋在心底。

27

翌日清晨，睡不好的關係，我很早就醒了。

下樓，望見已經換裝穿著厚重外套正要出門的媽媽，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不懂，才大清早的怎麼就這麼精神振奮。

媽媽一見是我，立刻將我招了過去。

「走，陪媽媽去菜市場找看有沒有更有殺氣的鍋鏟，我發現現在這個有點舊了，要抄傢伙找負心漢算帳的話我這歐巴桑可不能輸！」

聽到媽媽連『抄傢伙』這樣的字眼都脫口而出，真不知道是從哪部灑狗血劇情的台語八點檔學來的。

還睡眼惺忪的愣著，媽媽已經拿好我的大衣要我套上，隨即是遞上了我的安全帽。

「出發！」她邊發號司令，一邊猛地催動機車油門。

市場離我們家算近，只需五分鐘的車程，冬日晨起的風冷撲撲地直往我臉上吹，下車的時候比在家時清醒多了。

於是，才下車，我趕緊阻止，「媽，其實真的沒有必要為了我買新的武器……」媽媽殺氣騰騰的眼神望過來，這才改口，「鍋鏟，是鍋鏟，不鏽鋼的。」

媽媽滿意了我的答案，笑了笑，牽著我的手走，眨眼之間又從士氣高昂的戰兵變身回到溫柔慈愛的母親角色，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倒是骨碌碌的眼睛忙著搜尋路邊擺攤的菜色與漁貨。

「今天想吃什麼呢？」她問著，有些像是自言自語的接著，「紫萸最近瘦了些，得要好好補補的。」

這瞬，我才懂的。

根本沒有要買鍋鏟的，對吧？

沒有來由地，突然一陣鼻酸，不敢讓媽媽發現了，只是，牽著她的手更緊些了。

好半晌沒有交談，或許媽媽察覺了我不小心滴落在她手背的溫涼淚珠，抑或，媽媽正過於專注想著今天該煮些什麼菜呢，總之，我們走在擁擠人潮的小路，偶爾漫不經心的大嬸粗魯與我擦身，媽媽都像護著小雞般地帶我避開了。

市場是很奇妙的場合，明明該是清靜的早晨，這裡卻沒有這回事般的熙熙攘攘，到處充斥著賣魚賣菜賣水果賣鍋碗瓢盆的叫聲。

「林紫萸！」

就在我幾乎要聽不見媽媽問我想不想喝苦瓜雞湯之際，驀地，一個喚聲竄進我的耳畔，精神爽朗地喊著我的全名，總是這麼自信的樣子，接著，我回頭……

「怎麼了？」媽媽也因為我的止步，停了下來。

注視著那個熟悉卻又不像我記憶中那般稚嫩的漂亮面孔，我喃喃地讀出她的名字，「如閑？」

「好巧！」她顯得很興奮，美麗依舊的眼睛不住打量著我，畢竟，真的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了啊……

國中畢業之後，我就很少再和以前的同學聯絡，日復一日的，就這樣和每個人都斷了往來，即使，明明是曾經那麼有交集的要好同學，即使，是明明就住在相隔不遠的街道上，卻……

「我，陪媽媽來買菜。」大概真的太久沒有見面，生疏了，我連話都說不好。

如閑倒不怎麼在意，自顧自的聊起來，「哇，妳都沒有什麼變耶！感覺就跟國中那時候一樣……」

「馬麻……」都沒有注意到，如閑旁邊多了個小孩，眼睛圓溜溜的，長得相當惹人疼愛的樣子，他扯扯如閑的衣角，開始不耐煩起來，要人抱。

「這是？」

「我家老大，」如閑抱起小男孩，「肚子的是第二胎囉。」

「哎呀，好可愛的小朋友唷，我抱抱！」媽媽沒有打擾我們，她接過小男孩，在旁邊逗起他來。

小男孩在媽媽懷裡玩耍的樣子真的好可愛，我投以欣羨目光，由衷說道，「如閑當媽媽了呢，小朋友又健康又可愛的，好幸福哪。」

「哪有，我太早婚了啦，比起妳們，我少玩了好幾年，想想，真不划算！」

於是，就這樣，如閑說起了她這幾年的生活變化，國中畢業後考上了高職，因為認識了據說是當年超帥的學長，談了戀愛、很快的有了孩子，便不再繼續唸書，婚後，儼然轉變成大人，白天在自家開的餐館幫忙、晚上則要照顧孩子。

「對了，妳還有和沈君簡聯絡嗎？」

沒等我回答，似乎我的答案也不是那麼重要，如閑絮絮說著，「她不久前有來我們家餐館吃飯，還帶了個外國男朋友回來呢，兩個人看起來好甜蜜……」

聽起來，君簡好像過得很幸福呢。

這些年來，因為一直聯絡不上君簡，心底也總是掛念著，此刻，知道她一切安好自己才能寬心，原來緊鬱已久的思緒也逐轉紓解。

沒聊多久，如閑的小孩已經按捺不住，吵著要找媽媽，如閑動作俐落的抱回小男孩要他自己走路，離開之前，如閑還悉心吩咐，要我記得改天到她餐館吃飯，順便給我君簡在國外的聯絡方式。

「看來，妳的同學們都過得很幸福快樂呢，真是太好了！」

陪我目送如閑，媽媽將我的手挽起她，繼續我捫未完成的買菜任務，而我，心思早已遺留在方才與如閑巧遇的那片刻，滿腦子都是君簡，想她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還繼續畫畫嗎？或是……

回到家，我迫切地奔上樓，小心翼翼打開從不輕易開啟的最後一排抽屜，裡面安靜躺著的是國中時期的歷史課本，而我們，卻都早已過了那樣的青澀年紀。

那是，邵強留下來的。

再次翻閱，寫滿暗戀與煩惱的原子筆字跡還非常鮮明，一下子，回憶狂湧，彷若昨日。

天哪，這是什麼鳥班級，班上有個超級機車的導師就算了，怎麼連同學都看起來呆呆的，每個都長得一副乖寶寶臉呀？看來我的國三生涯真的沒啥搞頭了……

天哪、天哪……

其實，好像也不是這麼無趣的嘛，昨天和阿軒一起去學校陪做教室佈置，發現那個學藝股長真的很『口』愛唷！

咦，忽然發現這本課本好像都要變成我的週記了，哈哈，不過，最近真的有點鬱卒，我想，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不是就是這樣呀？

天哪，我喜歡沈君簡，想到還真是亂害羞一把的

沈君簡，我喜歡妳，很喜歡、很喜歡……

沈君簡，我喜歡妳，真的很喜歡妳，這一次是最後一次我對妳說了，因為沒有辦法親口對妳說，所以寫在本子上，這本課本的心情週記日期即將停在今天，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讀著讀著，總會讀到最後一頁，就是邵強終止生命的那天，我笑著哭著，萬般不捨，終究也懂得該要放開，或許，早該這麼做了。

如此這般，幾乎是不加思索，我抱著課本衝出樓下家門，馬不停蹄的直奔如閑剛剛巧遇時對我交代的餐館。

「我們還沒開始營業唷……」

如閑低頭邊挑著菜，才開口出聲趕人，邊抬眼，滿臉訝異著我再次的現身，而我，我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請……請給我君簡的地址！」

於是，並不拖泥帶水的，像是早決定好要這麼做的，我寫了封信，附上那本留在我身邊已久的課本，給我最要好的朋友，君簡。

嗨，邵強，知道嗎？

 相隔這麼多年，我終於，幫你如願，將你的心情交到君簡手上了。

當晚，我在夢裡，告訴他。

「聽說，君簡過得很幸福，那，身在天空很近的城市的你呢？」

 你，好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問。

他不回答，只是好開心的嘻嘻笑著，像國中那時候般的調皮跳著跑著，我追不到他，追不到他，他卻要我別再繼續追了……

別再繼續追逐下去了。

「謝謝妳，紫萸。」相距了好大段距離，他說。「拜拜。」

那是我最後一次夢見他。

邵強，拜拜。

我笑著，對他道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