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一樣的少女

稍後，回到外婆家，車子還沒停好熄火，舅舅已經站在路邊向我們猛搖手了。

這就是我們家族的不成文規定，也是毎年中秋節既定的家族聚餐，所謂月圓人團圓，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不過，今年，我是怎麼也不想回來的，因為……

「唉啊，都回來啦？瞧這三隻小豬多可愛啊？」某位阿姨遠遠看見，便熱情地大聲嚷嚷招呼起來。

慕綺不虧是生過小孩、見過世面的成熟的大人呀，她不慌不忙地陪笑說道。「呃，阿姨，他們其實是小雞啦！」

「哈哈，對、對，奇怪我怎麼這麼順口就說出三隻小豬咧……」阿姨跟著爽朗大笑起來，接著不著痕跡的轉移話題，「欸，慕綺，妳老公沒跟著回來呀？」

「唷，對啊，義仁今天要加班！」

然後，阿姨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轉向我，「咦？慕心沒帶著男朋友一起回來呀？」

其實我很想像慕綺一樣，用成熟而且稀鬆平常的口吻回答說，唷，對呀，紅豆今天也要加班，但是……

但是慕綺最討厭人家把她老公義仁當作薏仁叫，不過，她老公就叫薏仁、那我男朋友應該叫作紅豆嘛！

「她呀……」

我再度回神想到自己已經是單身的狀態時，媽媽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已經搶先擋在我的面前，「她呀，哪有什麼男朋友可以帶回來，早分手啦！」

「什麼？不是交往了好多年，年初的時候還論及婚嫁？」

「是呀，」媽媽深感惋惜痛心疾首的繼續說著，好像我並不在現場一樣，「當初就是我們慕心不積極，沒有先把婚事定下來才被人家搶走了，現在都結婚囉。」

「這樣啊……」

我不想再聽下去，卻也無處可躲的愣在原地，只能逕自放空再放空，努力掠過阿姨同情憐憫的眼神，告訴我，沒關係，下個男人會更好，阿姨幫妳介紹個好對象怎麼樣？對方家裡很有錢唷，有一大片農園耶，是種柿子的……

幻聽了一樣，就這樣，整晚，大家最愛問的就是我的紅豆男朋友怎麼沒有跟著回來讓親戚看看啊？什時候要結婚啊？什麼？分手了？唉呀，她被甩了啦，對方早就娶老婆了，還懷孕連小孩都有了咧，還交往這麼多年，都枉然啦。

親戚們高談闊論著我的婚事告吹，聊著聊著，像聊著茶餘飯後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我也跟著傻裡傻氣地哈哈笑了出來。

笑完，轉身，趁沒有人發現的時候默默退場，上了樓，躲進一間沒有人的空清房裡，鎖上門。

手裡還捏著不知道哪個親戚硬塞給我要我吃的月餅，他說，這很好吃。

是嗎？

我下意識地撕開包裝袋，開始大口大口地咬下月餅，塞進嘴裡，想要藉由這樣甜膩的滋味取代胸口的苦澀與酸楚卻徒勞無功，喉間，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好悶，好緊，幾乎無法呼吸，好像下一秒我就要因此窒息了。

這瞬，淚水無聲泛濫，撲簌而下。

一個乾嘔，這晚受盡的嘲諷與委屈都隨著再也嚥不下口的月餅，全部吐出來了。

我拼命擦掉停不下來的眼淚，卻怎麼也拯救不了近乎崩潰的傷悲，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也搞不懂究竟自己是什麼地方確切的痛楚著，只知道，我，好狼狽的，受傷了。

是真的認真的受傷了。

我，不想要再待在東勢。先前的躊躇猶豫都在這刻已然煙消雲散，我暗自在心裡做了一個誰都不能再改變的決定，要趕快找到工作回台北才行。

於是，隔天。

一大清早，我刻意上了妝，穿著一身正式服裝下樓，向正在吃早餐地爸媽說明要去台北面試，我會搭高鐵北上，媽媽追問著那今天會回家吃晚餐嗎？怎麼不在家陪慕綺還有小孩玩呢？

我頓時語塞。因為根本沒有那間公司。

我只是不想要待在家裡，繼續成為慕綺幸福婚姻生活的悲慘對照組而已。

「那我先出門囉，怕趕不上高鐵！」

真可笑，我還得看著手上的錶，演出一副就怕遲到的戲碼，匆匆出門。

直到出了巷口，閒閒沒事的坐在兩條街以外的便利商店休閒椅上，打電話給尹婕沒有接，我才遲鈍地想起，前兩天她隨口提到似乎要去香港開會。

這下可好，除了尹婕，我實在還想不出來這個時候能打給誰。

才愁著今天要去哪裡消磨這麼多餘的時間，突然，我困頓的思緒被斷然打岔，「慕心？妳在這裡幹嘛？」

我抬眼，是機車男，一臉驚喜地朝著我笑。

我可沒有他那麼開朗的好心情，只能雙手撐著下巴，繼續皺著眉毛深思我今天到底要怎麼打發時間。

見我沒搭話，他也早就司空見慣，倒是自己解釋起來，「我來幫我爸買電池，客廳的電視遙控器沒電了。」

「唷。」我意思意思的點點頭，隨便敷衍兩句。「那你買完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快回家嘿，乖。」

「嗯，買完我就直接回家了，」語畢，他看看我，有點傻氣地笑著稱讚。「慕心，妳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是要去哪裡嗎？」

「對啊，因為我今天要去面試。」

「真的嗎？」

這機車男是有沒有這麼關心我啊？不是說要趕快買完電池回家嗎？怎麼一聽到我要去面試，幾乎都要拉椅子來我身邊坐著聊起來啦？

「在哪裡啊？要不要載妳一程？」

「在台北。應該是吧，我是這樣跟我媽說的。」

「什麼意思啊？」

他聽得一頭霧水，我不得不據實以報。機車男則擺出一副拿我沒有辦法的樣子，我要他不用管我，先回家，畢竟他爸還在癡癡的等他的電池呢。

「那妳怎麼辦啊？」機車男的目光還很不捨的黏在我的身上。

「不用管我啦。」其實我已經重申第二次了。

「真的嗎？妳一個人耶，怎麼不說近一點的面試地點，這樣好早點回家啊！」

但我就是不想要待在家啊，傻傻。

可是我沒有說出來，反倒催促起機車男，要他趕快回去。「好啦，不用擔心我了啦，我都多大年紀的人了，你快點回家啦，你家爸爸還在望你早歸呢。」

「唷，好吧。」

就這樣，我拍胸脯再三保證自己沒事的，還十八相送地送他送到店門口，終於把他送走，只是……

五分鐘後。

「嗨，小姐，一個人嗎？」

我一抬頭，難以置信的揉揉眼睛，我有看錯嗎？怎麼又是機車男啊？

他自然得像是剛剛從來沒有巧遇過似的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笑嘻嘻的燦爛面容連曬在街道上的陽光都略遜一籌。

我，傻眼了。

所以，五分鐘前那個和我一路十八相送倒店門口的人到底是誰啊？

但是，不知怎地，我，噗哧笑了。

「是，小姐一個人，要搭訕趁現在，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