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一樣的少女

翌日。

天還未亮，我已經蠢蠢欲動，把原本塞在衣櫥最底層、發誓再也不穿的那件寶藍色的小禮服翻了出來，悄悄套上。

諾軒說過的，我穿這件真的很美。

尹婕被我躡手躡腳的細微聲音吵醒，揉著惺忪睡眼，一臉懞懂的看我，「妳穿成這樣要幹嘛啊？」

見她醒了，乾脆直接把她拉到梳妝台前，上次，也是她大師級的巧手打造才能讓諾軒對我一見鍾情的嘛。

「有沒有搞錯啊？現在才六點半耶！」尹婕一邊嘟噥道，一邊已經翻開她隨身攜帶的百寶箱，拿出她週年慶才剛入手的粧前飾底乳。

「真不知道妳的腦袋裏面是裝豆腐還是石頭，早該行動了不是嗎？」

尹婕在飛車前往高鐵站的途中按耐不住，她騰出原本駕著方向盤的右手敲敲我的頭。

「應該是石頭吧。」儘管是這晚第三次被她東敲西打的，我還是乖乖的沒有還手，「最近覺得頭又重又痛的，連脖子肩膀也都硬得要命哩！」

「這樣妳也能接話唷！」尹婕受不了我，翻著白眼表示她超級無言。

因為我們隨興而行的決定，導致兩個人興沖沖的來到買票櫃檯才發現早就沒有南下的班次，我們傻眼的呆望了彼此兩秒之後，我決定獻出我這輩子最為諂媚的笑容。

「對了，慕心，下班後一起吃個飯吧，反正和研發那邊的廠商沒什麼好說的，會議大概半小時就能結束，今天預計可以準時下班！」

尹婕並沒有發現沉淪回憶的我，只是拉著我逕自開心的計畫著，「我們去吃日本料理，順便還可以逛個百貨公司，如何？」

我無不好的點點頭，反正如果沒有跟尹婕去吃日本料理，我也是自己窩在小沙發上吃泡麵看韓劇，我想，這大概就是往後二十年我餘生生活的固定模式了吧，直到某天孤獨的老死在房間裡，屍體發爛臭到隔壁鄰居來敲門才會被發現，叫我年邁的雙親來為我收屍……

稍晚，當我們坐在尹婕朝思暮想很久的日本料理店，她嘴裡猛塞生魚片，滿足的臉頰泛著幸福洋溢的微笑，我說起了自己慘澹的人生計畫，她才拿著捨不得放下的筷子敲我的頭殼，看有沒有壞掉。「有沒有這麼悲情啊妳！」

怎麼沒有？我幽幽地沒有回嘴。

「好吧，那我們明天去東區喝個貴婦般的英式下午茶，怎麼樣？前幾天看到一間新開的店，裝潢是走低調奢華路線，妳一定會喜歡的！」

「Anita，國外那邊的客人聯絡得怎麼樣了？到底能不能請他們延交期啊？明明就年關將近了公司還硬要接這個案子，也不怕生產線排不出空檔，到時候延遲了又要付空運的龐大費用……」

我對著電話咆哮，儘管另一頭已經被我吼得乖乖噤聲，我仍止不住暴躁情緒，像頭發怒的獅子叫個沒完沒了。

「拜託，妳也饒了她吧，才二十出頭的小女生被妳這樣一吼，不嚇到哭著離職才怪咧！」

「我哪有……」

一轉頭，意外發現尹婕帶著笑意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我驚喜的站起身來，接過她探班帶來的香醇咖啡。「怎麼有空過來？」

「來看妳呀，」尹婕燦然一笑，頗俏皮吐舌，「順便和總經理過來視察，等一下還要再去和研發那邊的廠商開會咧。」

一進到家門就望見媽媽守在玄關，等候多時的樣子。

她雙手環胸，酸溜溜的開口了。「回來啦？今天面試結果怎樣？不會又是要遙遙無期的蹲在家等通知吧？」

我彎下身體換鞋，原本愉悅的情緒瞬間冷卻，「很抱歉，真是不如妳意啊，下星期我就要去分公司報到，沒時間和王媽媽的宅男兒子相親吃飯了。」

換好室內鞋，我迅速的掠過媽媽身邊，她一邊碎念、一邊跟了過來。「那是張媽媽啦！」

「管他什麼媽！」進了廚房，我自顧自的拿杯子倒水喝。

「劉慕心妳……」媽媽顯然是被我輕浮的態度氣得發抖，她一個上前，揪著我質問，「好，沒空跟張媽媽的兒子吃飯就算了，那，那諾軒怎麼辦？就這樣拍拍屁股回台北了，妳要怎麼跟諾軒交代？」

 上車了嗎？

今天上課一直想著妳。

想妳……會不會去夜市的時候請我吃ㄧ條烤香腸！

「所以咧？」

尹婕在電話另一頭激動大叫，震得我的耳膜好痛，「到底是機車男真的跟妳告白了還是因為妳個人太想要他跟妳告白所以就自己幻聽了啊？」

這下，連我都跟著激動起來，「我個人哪有太想要機車男跟我告白啊啦？」

「真的沒有？」

「……」

被犀利著名的尹婕一這麼逼問，我心虛的答不出來，只是，那個時候機車男的表情騙不了人，那雙清澈的眼眸盡是言不由衷的情愫，我好像漸漸地……

直到這天看完電影回到家之前，天使般的可愛弟弟根本沒碰到那個娃娃音雅婷一根寒毛。

回到家後，弟弟異常地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拿起了塵封已久的吉他大唱，「我的字典裡沒有放棄，因為已鎖定妳……」

我沒輒的搖搖頭，可憐這個思春少年。

為了防止魔音穿腦，我也沒有久待在他的房門外，趕緊溜回自己的房間，關門，正巧接到鈴聲大作的手機來電。

是機車男打來的。

「慕心，妳現在方便出來一下嗎？」

隔天，周六清晨。

因為根本沒睡，我很早就起床了。

用不著下樓，就在樓梯間聞到撲鼻而來的甜甜香氣，肚子接著開始咕嚕咕嚕作響。我這才遲鈍想起，昨天被媽媽那樣一鬧，我幾乎沒吃飯就倉皇逃上樓了。

我餓得發昏，本能地依循食物香氣往廚房走，媽媽不知道是在烤小西點還是麵包之類的，怎麼會這麼香啊，卻在跨進門的那步次倏地打住！

我傻眼的望住眼前這副詭異的情景，昨天那個娃娃音雅婷怎麼會出現在我家廚房呢？還亦步亦趨的貼在媽媽的屁股後面，露出甜美花樣的燦爛笑容，彷彿她才是我媽的女兒，我則是走錯廚房的路人。

於是，我只能夠悶悶地退出廚房走到客廳，盯著坐在沙發上正和爸爸聊天的機車男，一個上前，我頗不客氣的質問起來，「那女的怎麼會出現在我家？」

是不是年紀大了，對宿醉的抵抗力也會越漸下降？

回到家後我禁不住隱隱發作的頭痛與暈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上床之後就宣告陣亡了。

就這樣，我像是進入了冬眠狀態，一睡就睡到了晚餐時間，還是天使般的可愛弟弟來把我叫醒的。「劉慕心，妳阿嬤喊妳下來吃麵不然麵就要爛掉囉！」

老梗。

我拖著軟趴趴的身體下樓，撐著軟趴趴的身體坐在餐桌前提起筷子，當媽媽問起昨天面試結果如何的時候，我更顯得軟趴趴的無力了。

「就，等候通知吧。」我只能挖了一口飯，含糊回答。

翌日。

天亮，精神飽滿的陽光透進屋裡彷彿能刺穿我深睡緊閉的眼皮般，使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原本還沒醒來的自己卻被眼前所見嚇得幾乎屁滾尿流、超級清醒！

這是哪裡？

登時，我瞪大愕然的眼睛，將眼皮撐開到及我所能的最大值好仔細週詳打量這一切不屬於我的陌生房間、還有這套男孩子氣的床單花色，我悄悄地拉下棉被，赫然發現裡面還躲了個……

機車男！

他大爺的整條腿就這樣大剌剌的掛在我衣服翻起的肚皮上，我終於忍不住尖叫出來，他接著被我驚醒，連忙伸手摀住我的嘴，一副要殺我滅口的狠勁。

好吧，我承認，我『好像』真的『有點』醉了。

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和機車男回到東勢的，只依稀記得，我伏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就像我腳痛他揹著我走的那個時候一樣，

好舒服、好溫暖。

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和機車男兩個在不驚動他家人的情況下偷偷摸摸溜進他房間的，我只知道當我稍有意識的時候，機車男正拖著我要進浴室，

我的頭好重好暈，只要稍為移動一步，我都像快要吐出來了一樣。

還是，我已經吐過了？其實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換上了機車男為我買的平底娃娃鞋，我突然有種再去騎個兩趟協力車都沒問題的感覺。

當然，這只是說說的，我們兩個早就餓壞了。

步行前往隔壁人聲鼎沸的廟東時，媽媽曾經打來關切，問我是不是在從台北回來的路上了，要不要幫我多留一副碗筷，而我，身處喧鬧的街頭，明明離家不遠，卻還是……

昧著良心，我再又扯謊，「我還沒上車，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

媽媽還在電話那端交代，要我別太晚回家，要是回到台中趕不上末班公車再叫弟弟車站接妳啊！

不是沒有聽到、也不是無動於衷，只是媽媽無常的關懷真的讓我無力招架，我只能佯裝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太吵雜，聽不見她殷切盼著我回家的叮嚀，匆匆掛上電話。

這般如此，我就這麼讓機車男領著走了。

當他問我想要去哪裡的時候，早秋爽朗的風輕柔吹送，飄動他那頭巧克力色的短髮，我的心緒也隨之飛揚，我問起他，之前你說過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去騎腳踏車，風真的會把壞心情吹走對吧？

他則理所當然的點頭，回答我對呀。

「那，我們就去騎腳踏車吧。」

不懂我這樣百般慎重的表情到底為何，出發之前，幾經思量，我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在那之前，我有個秘密，要跟你說。」

「什麼秘密啊？」他好奇的模樣很可愛，圓睜著澄澈的眸子，像小朋友一樣期待。

稍後，回到外婆家，車子還沒停好熄火，舅舅已經站在路邊向我們猛搖手了。

這就是我們家族的不成文規定，也是毎年中秋節既定的家族聚餐，所謂月圓人團圓，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不過，今年，我是怎麼也不想回來的，因為……

「唉啊，都回來啦？瞧這三隻小豬多可愛啊？」某位阿姨遠遠看見，便熱情地大聲嚷嚷招呼起來。

慕綺不虧是生過小孩、見過世面的成熟的大人呀，她不慌不忙地陪笑說道。「呃，阿姨，他們其實是小雞啦！」

「哈哈，對、對，奇怪我怎麼這麼順口就說出三隻小豬咧……」阿姨跟著爽朗大笑起來，接著不著痕跡的轉移話題，「欸，慕綺，妳老公沒跟著回來呀？」

中秋節當天。

因為慕綺那位模範好老公還在執業的關係，說好了她會帶著三胞胎先回娘家過節，我站在街口等候接應，未見人影，已經能夠聽見小孩稚嫩的鬧聲，定睛，遠遠地便瞧見三隻身穿小雞裝的毛茸茸生物跌跌撞撞地朝我這邊的方向緩慢行進。

「來，叫阿姨！」慕綺一聲令下。

「阿姨！」

「阿姨！」

「阿姨！」

中午的時候。

大概是真的被我氣到的緣故，媽媽頻頻嚷著身體不舒服，一下子頭痛、一下子胃痛的，嚷著她老了病了沒有胃口、不想吃飯、就快要上天堂去見阿嬤了。

我們都拿這樣任意賭氣的媽媽沒輒，機車男剛好要過來，我請機車男去買了媽最愛吃的那間餃子館，在半哄的情況下，媽媽才肯乖乖吃飯的。

「謝謝你。」飯後，我對機車男說。

「小事一樁，這沒什麼，」他體貼依舊，關懷的眼睛是這麼專注直接，「倒是妳，妳還好嗎？」

「嗯。」我點頭，卻再也擠不出什麼回答。

某天早晨，剛吃完早餐而已。

媽媽趁我還坐在客廳看報紙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蒐集來的一堆照片全部攤在桌上，開門見山的說了要我去相親。

「不就還好妳有穩定的工作，這樣才稍微能夠彌補妳本身的不足唷！」

聽到媽媽語調尖酸地這麼說道，我忍不住挑眉抬頭看她。

我是缺手缺腳了還是怎麼？什麼叫作這樣才稍微能夠彌補我本身的不足？

媽媽也不甘示弱，一副『非要我講嗎？妳知道的啊！』的苛刻表情，教人心裡非常不舒服。難道對一個母親而言，沒有嫁出去的女兒就是她人生最大的敗筆和恥辱嗎？

雖然知道尹婕說話就是這樣麻辣直接，但是，但是我……

隔天，大概是吃太多西瓜的關係，我真的『通體舒暢』了。

向機車男告知瘋狂科學課我實在是無法前去的時候，我又頂不住那股從身體深處發出的邪惡勢力了，我只得匆匆結束通話，「啊，不跟你說了，我肚子真的好痛！」

然後，就在同一天，機車男瘋狂科學下課後，他特意來到家裡，煞有其事的交給我一袋裝滿各種口味巧克力的牛皮紙袋，登時，我覺得自己好像剛參完萬聖節活動的小孩，這些看來甜滋滋也肥滋滋的巧克力都是我齜牙列嘴對著大人嚷壤『不給糖、就搗蛋』的戰利品。

當然，這個想法我沒說出來，不然機車男一定認為我上次感冒發燒真的把腦子燒壞了。

總而言之，我還是接收了這袋愛心巧克力，「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傍晚，原本不想回家的我，在機車男循循善誘的開導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回來了。

我抱著一顆沒有遭殃的西瓜回來，遠遠地就看見門口和隔壁詹老師聊天的媽媽，還有，他們家晃來晃去剛在學步的小胖金孫。

媽媽笑臉迎人的招我過去，「慕心啊，妳看詹老師家的小孫子多可愛呀！」

來這招？害我心不甘情不願的配合演出，騰出手，意思意思的捏捏那隻小胖的臉頰，做作的場面話還得從齒縫中硬擠出來，「真的好可愛呦！」

「呵呵，妳們家慕心年紀也不小啦，也可以嫁囉，有沒有男朋友啊？什麼時候準備要結婚啊？」

「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