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一樣的少女

第一話 天空很近的城市

01

實習的第四十六天，當我幾乎相信世界沒有天使的存在時，他卻如此奇蹟般的出現。

所以，那樣純摯的笑容，我不會忘記的。

「這是阿桃婆婆。」

進入ICU(加護病房)，首次跟著綾學姐做病情評估那天，記得病人是個剛參加完孫子婚宴的老太太，平常身體還算硬朗，在那之後卻沒有預警的突然病發，緊急被推入手術室，接著的就是修補破裂主動脈瘤的大手術。

結束簡單的介紹，綾學姐才要按部就班的開始進行整套測試，當細賭阿桃婆婆輕微發黑的面容與前額沁出的汗水，她靜默思量幾秒，像是知道情況不妙。

同組的另一位較為資深的學姊經過病床，精明銳利的視線直接鎖定阿桃婆婆的胸膛，檢視她的呼吸起伏，「病人的胸膛兩邊不對稱，血氧停頓不正常。」

「嗯，」綾學姊附和道，「而且，她的呼吸急促！」

與資深學姊目光重疊凝視，片刻，綾學姊機伶的打電話叫來一袋冰塊，抽出動脈血液樣本放在冰塊袋上檢測病人血液中的氣體。

「應該是氣胸。」

頓時，這樣危急的情況下，已經沒有人記得還要為我這個新來的實習生講解，但我曉得病人的肺臟可能因此塌陷。

綾學姊轉身迅速繞過我打開呼吸器企圖灌進純氧，病人的血氧飽和度持續降低，我則下意識的退後，深怕妨礙緊急處理，更怕融入這樣死亡氛圍濃重的環境中。

「那邊那個，去拿氧氣袋給我！」還沒意識過來資深學姊是在喚我，綾學姊已經搶先摘下牆邊懸掛的氧氣袋，趕忙為病人加壓換氣。

資深學姊俐落解開項頸的聽診器放在病人的胸腔，先給病人的肺吸氣，再伏上去聽肺音，然後，抬眼，一臉凝重。

「裡面還是沒有空氣流動。」

綾學姊隨即對外喊道，「我這邊需要協助！」

由於所有的動作幾乎發生於頃刻間，我還愕愣著站在原地不知該要怎麼反應，資深學姊見我沒法幫上忙，甚至，連遞儀器或是請求醫師與呼吸治療師這種簡單的事情都沒有辦法，她只能把我推到病床角落─最不礙事的位置。

「這就是真實的示範教學。」

直至緊急處理暫緩，資深學姊來到我的身邊，不帶絲毫情緒的語氣，「很諷刺吧，學校唸了那麼多年的知識，而真正死神靠近的時候，卻一條理論都背不出來，更遑論要去搶救！」

我沒敢看她的表情，咬著唇，不爭氣的眼淚悄然潸落。

綾學姊跟在後頭，知道我嚇壞了，便也沒再指責或是義正辭嚴的教導，「有種美麗的說法，說我們護士是天使，但是，做久了，就會知道的……」

有時候，連醫生都拿死亡沒輒，何況我們只是小小的護理人員而已，不是嗎？

綾學姊將面紙塞進我的掌心，「擦乾眼淚，學姐可沒有欺負妳唷！」

整天的實習結束完後，她要我把所有五味雜陳的感受都留在醫院，別帶回宿舍，她說，這樣會好過些。

淚乾了，我則感謝的報以微笑，一邊在心裡問著自己，真能夠如她所說這麼明確的切割情緒嗎？

那頑強盤踞心底深層的絕望孤單，怎麼樣也揮之不去的夢靨再再圍繞著我不肯善罷甘休，每年，只要每年的這個時候，當夜晚吹起第一道微涼風絮，我就會自然而然想起。

想起，壓在瓦礫堆下已經沒有溫度的手，我還緊緊握著……

離開醫療大樓，已經傍晚時分，街道才剛亮起的路燈像星星一樣讓人眼花撩亂。

一下子，我突然有種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的錯覺，這裡是哪裡？我在做什麼？突然間這樣的困惑起來。

直到習習晚風拂過我的身體和頭髮，透著寒意刺著我的皮膚與臉龐，整天實習的疲憊沒來由的全部湧上心頭，眼睛因為剛哭過的關係覺得特別乾澀，喉嚨也是，好像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似的。

宿舍附近有間便利商店，招牌燈誌也才亮起不久的樣子，沒有思考的我就這樣走進，因為太習慣了『叮咚』一聲的門鈴以及收銀台前工讀生制式的招呼語，我淡漠的直接走到飲料櫃前，探頭，找尋想要的飲料。

「大吉嶺紅茶、日式無糖綠茶、玫瑰……」

像平常一樣，從左邊的飲料品名數過來，明明該是第三排最熟悉的位置，卻是空空如也，我因此愣住，伸出的手指還懸空著，不知所措。

低垂著眼，自言自語起來，「沒有了嗎？」

飲料櫃後方傳來不尋常的動靜，有人站在那裏殷勤遞補缺貨的飲料，從角落的汽水啤酒類開始擺放，欸，我想要那個粉紅色瓶身的飲料……

然而，膽怯的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動說出口，頹然放棄的轉身走出便利商店，累積的無奈似乎又增添了些，雪上加霜似的快要將我淹沒凍結。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要在這裡，這麼掙扎著、努力著……

即使再怎麼努力，他都看不見了，不是嗎？

邵強已經不在了，已經死了，被倒塌的房子壓住的時候就沒有生命跡象了，儘管身邊的人都這麼說，我卻還是……

瞻仰暮空，慘淡的星星看起來遙不可及，我卻還是那麼相信，相信他就在那裏，住在那個天空很近的城市，還像他平常那樣嘻嘻哈哈的鬧著，永遠長不大的性格一點都沒有變……

淚水，靜靜流淌。

如果讓人知道了我因為買不到想要的飲料所以哭泣，不被笑話才怪。

可我就是……

背後，又『叮咚』了ㄧ聲，自動門乍然開啟。

身穿便利商店制服的男生叫住了我，轉身，並不是剛剛收銀台的那個工讀生，於是，抬眼，我頗為奇怪地看著眼前這個叫住我的人。

「剛剛，」

看來，是藏身飲料櫃後補貨的男生暫時擱下了身邊工作，從裡面追出來，手上拿的正是我買不到的飲料，純摯的笑容很好看，「妳在等這個吧？」

「呃。」我愣了愣，已經買這飲料買到都讓店員認識了嗎？

執著還真是種壞習慣。

於是，我乖乖地跟在那個男生背後，再次進入了便利商店，結帳。

「才剛結束實習嗎？」男生指指我制服上的識別證。

我還陷在方才的窘困裡，尷尬得無法立即反應。「對……」

「那麼，加油唷，白衣天使！」

「白衣天使？」

「對啊，未來的白衣天使。」那男生就這樣理所當然的點點頭，然後擺著很熱血的姿態，「這世界還有很多人等著被妳拯救呢！」

我忍不住噗哧的笑了出來，這個人……

好奇怪唷！

看見我的笑容，他才收回了那麼無厘頭的誇張動作，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了，「啊，妳終於笑了！」

所以，他剛剛那樣的舉動是在鼓勵我嗎？

說我是未來的白衣天使啊……

只是……

嗨，邵強，知道嗎？

如果我真是天使，只稍轉身就能飛翔，那麼，多想要去到據說天空很近的城市，見你。

02

回到租屋處的時候，很晚了。

房內一片漆黑，喻琦預告了今天要晚歸的，聽說不知道從哪個聯誼場合上又認識新的男生朋友，要去瘋狂夜唱的樣子，如果發展順利的話，這算是第幾順位的男朋友？

連喻琦自己都算不清楚了吧。

摘掉識別證，慵懶的赤著腳步入浴室，我在明亮妝鏡前駐足，直到映見自己看來糟糕的臉龐，才驗證剛剛特別送上飲料的那男生有多好心。

「妳唷，是要把自己糟蹋成什麼地步才甘願？青春就是要用來揮霍的啊！」

喻琦總是這麼對我說。

她是我在護專的同班同學，擁有混血般的深遂輪廓與高挑的姣好身材，個性相當熱情外放，喜歡參加各種聯誼或是課外活動，在那樣的場合上，喻琦總是最迷人耀眼的那個。

「拜託，生活過得這麼無趣乏味，老是當個乖學生，都不累嗎？」

即便是愛玩成性，但喻琦總有辦法低空飛過各式考試測驗，直到現在在醫院實習了都還能抽出時間夜唱。每次卸妝的時候，她卸下像是熱帶魚魚鰭的假睫毛與濃艷妝容，都還會這麼千篇一律的叨絮，要我別再死讀書了，人生苦短哪，要把握當下好好享樂才是！

然而，我卻……

坐在書桌前，『專業問題討論』這門報告還沒有做完，最後一年實習，常常覺得好累，總是力不從心的，我其實真的沒有要糟蹋自己還是怎樣的，縱然知道，自己這個模樣與班上活潑愛玩的同學們有些格格不入，可我只不過，還想擁有最後一點任性的權利。

只不過，想要邵強你知道，

就連當年僅能傻傻握住你沒有脈動的手的我，至今，都已經很努力的在實習……

最初，說要念護專只是因為漫無目標，而現在，我真的全心全意，要將自己奉獻醫護工作，雖然是很傻的理念，這些年來，卻是我的唯一動力。

我想，想要成為有能力照顧他人的人，而不再是當年那個束手無策的自己。

那也是為什麼直到後來，我根本放棄了原來最喜歡的畫畫，被壓在護理課本底下的老舊畫冊裡面，那頁描繪老家集集的風景寫生遲遲沒有完成，至今也僅能在偶爾想起之餘嘆息。

每每，只稍觸碰鉛筆繪製的樹叢與落葉，輕閉雙眼，思緒逐轉沉澱，下一秒，彷彿風來了，就要回到那個夏天……

那個，邵強還存在著的夏天。

鐘聲響起，靜謐的校園像被喚醒般的躍動起來，籃球場上，男同學們正揮汗廝殺，誰也不肯讓誰、樹蔭下，三三兩兩的女同學聚在微風徐徐的小涼亭內談心，教室裡，同學們的打鬧聲響更是此起彼落的吵著笑著。

「林紫萸！」趁我一個人趴在走廊欄杆上發呆，邵強從背後突然冒出來。

他最喜歡這樣嚇人了，我被捉弄過幾次，有時候，好想對他擺出生氣的表情唷，只是……

只是，當望見那麼孩子氣的燦爛笑容，我就幾乎投降。

「在發什麼呆啊？該不會是……偷偷在想我吧？」

「哪有……」

「問妳唷，我剛剛去了福利社，妳說，君簡會喜歡蘋果牛奶呢，還是巧克力的？」

總是這樣，儘管他老繞在身邊嘻嘻笑笑的逗我開心，但是，提起的永遠都是同個女孩的名字，而，那名字總不會是我。

縱然如此……

我刻意頓住，邵強便像掉入我設下的小圈套，開始耐不住性子雙手合十好慎重虔誠的央求，務必要我告訴他君簡的喜好。

從來都沒有機會說出口，他那個樣子，我好喜歡。

「嗯，」偷笑地抿起嘴唇不能讓他看見，我故作思考狀。半晌，「是巧克力牛奶。」

「那，這個請妳喝！」

邵強得到解答開心地將早就買好卻多餘的蘋果牛奶塞到我的手心，也不管我要是不要，轉身，獻寶似的改繞在君簡身邊，起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搔搔後腦勺，接著靦腆而幸福地笑了。

那之後，我常常收到蘋果牛奶，常常看著他們兩個歡愉說著好笑的事情，看邵強為君簡抽開吸管的塑膠套……

然而，卻也從來沒有機會可以說出，雖然知道邵強並不在乎，但，我其實和君簡一樣，都是喜歡巧克力牛奶的。

最近，總想起他。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國中時期，當我意識到，自己對於邵強並不只是單純朋友的情誼，他已經無法自拔地喜歡上我最要好的朋友，當他急於追問她的嗜好和喜歡的顏色，我照實道出，他就好開心地稱讚我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女孩，說要報答我請我喝飲料或是吃冰的時候，我誠惶誠恐的笑了。

只是，在那個荒唐又青春的故事裡，自己並不是主角，所以，只能選擇安靜微笑，默默守望著他，與她。

邵強喜歡君簡，我真的很為她開心，因為，君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啊。

思緒就要沉淪過去，驀地，玄關傳來細細碎碎的節奏，那是高跟鞋敲撞地板發出的腳步聲，喻琦回來了。

果然，步出房間便望見她晃晃手中的宵夜，示意我過去。

「可惡，明明知道我怕胖還買這個硬要我帶回來吃，要是我變得像豬一樣癡肥，看他還會不會這麼迷戀我……」

那是男友丁先生送她的愛心甜點，喻琦向來注重身材的，所以要我吃了。

每次都是如此，我很習慣的轉身沏茶邊配點心吃，順便為喻琦也斟一杯解解疲憊，她說著今天夜唱過後又去哪裡浪漫約會了，我則微笑傾聽。

「噢，每次都這樣，都是我在說，林紫萸妳也太安靜了吧……」

我沒有所謂的搖搖頭，或許就是因為太安靜吧，於是常常讓人忽略了。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寡言的，只是，在國三那年的九二一大地震過後，最要好的朋友君簡隨著親戚移居加拿大，投緣的朋友少了，即使就讀護專，班上雖然都是女生，卻也沒有幾個說話的對象。

就連這喻琦，也是在二年級上學期降轉到我們班來，身邊沒個朋友，在某次分組報告時，勉強和我湊在一起的。

還記得那時候，她看看我，頗無奈要和我一組的表情。

「看來妳也別無選擇了嘛！」那是，喻琦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於是，從那天起，不知道是因為報告的關係、還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別的其他朋友了，兩個人就這樣一起，相約一起上課、也一起晚自習。

我知道班上女生私下排擠喻琦的原因，但是長相漂亮的女生不應該天生就被貼標籤，況且，喻琦過於熱情愛出鋒頭的個性本來就很容易被誤解。

其實，她是個善良的人，總記得和男友約會後帶宵夜給我、有不同的聯誼活動，儘管我不想要但她還是會積極遊說約我參與，甚至，在這幾年下來，眼看一直獨身的我，竟然興起了要幫我介紹對象的念頭。

「改天我叫浩聲幫妳介紹個大帥哥。」

喻琦常常要我趕快交個男友，不要再流連那個沒有意義的過去，我懂得她意指什麼，但我不知道，該要怎麼忘卻。

「最近都忙著聯誼，很少和浩聲見面了呢，呼……」

其實，我ㄧ直沒有機會見過喻琦口中的浩聲，只是大略知道，很久以前，在她尚未轉到我們學校之前，有次她惹了麻煩就是他幫忙擺平的。

喻琦是那種很需要愛的女生，她必須同時擁有好多好多男朋友，但是，唯獨浩聲不一樣。

「為什麼這個浩聲就可以讓妳這樣遲遲不放開呢？」後來，我問喻琦。

「不知道耶，」她則捧著暖呼呼的馬克杯，認真思考起來，「我總認為他是上天派來救贖我的人，天使之類的角色……」

「天使？」

「嗯，天使。」

「妳知道的，我在同性朋友間的人緣並不好，印象中，高中時期就這樣了。」

就這樣，喻琦像掉進記憶的時空漩渦裡，回到陰晦的那段青澀過去，緩緩說起。

「中午吃便當的時候，大家都是跟要好的同學拉椅子聚在一起吃的啊，而我，總是被孤立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有天，浩聲要去福利社買飲料，經過了我們教室，發現我的窘境才天天跑來陪我吃便當的。

那時候，班上同學都在瞎起鬨，認為浩聲在追我，他卻只是瀟灑地聳聳肩，表明他沒有那個意思之後，再也沒有多解釋什麼，不管那些流言蜚語，就算被他喜歡的女生誤會了也無所謂。」

說到這裡，喻琦淡恬的笑了，她很少有這樣溫暖的表情，瞅著難得嫻靜的她，我不禁逕自在腦海裡想像著，關於這個浩聲。

「雖然只是這樣普通的事情，我卻默默感動了好久，說來也真好笑，因為，在我的身邊，根本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那些靠近我、猛獻殷勤的男生，每個都只是為了追求我，想要我當他們的女朋友。浩聲卻不是這樣，他是認真真心的關懷，像關懷一個學妹、關懷一個朋友那樣的簡單、單純。」

語畢，喻琦不再開口，良久、良久……

她只是抱著餘溫的馬克杯，靜靜地，暫時發起呆。

我想，或許浩聲並不只是填補那短短午餐時間的空虛，而是，如同現正她手中那杯子上的喣喣暖度，在每個需要溫暖的時刻，悄悄被想起。

天使啊……

沒有來由地，我想起的是傍晚便利商店遞飲料的那個男生。                  

突然覺得，雖然就讀護理科系的我們老是被喻為白衣天使，然而，那樣純摯的笑容、那樣無私的帶給我這個沮喪的陌生人溫暖，我想，他一定比我更適合詮釋天使這般純真的化身。

03

阿桃婆婆死了。

當我尚在努力適應加護病房實習的第一個星期之內病逝的。

綾學姐轉告我們這些實習護士的時候，我卻很沒用地暗自慶幸當時正是實習以外的時間，至少，避開親眼目睹一樁死亡，暫時毋須面對那種龐然恐懼與落寞。

只是，資深學姐冷冰冰地說了，「真可惜，少了一個活生生的教材。」

因此，我不寒而慄。

加護病房的實習工作不會因為一位病人的逝去變得輕鬆，突如其來的警示鈴作響或是呼吸器的沉重鳴聲，那都有可能誰的致命預告。對於如此的環境，每天每天充滿雜亂無章的事件以及不安慌措的情緒隨時都要爆發似的滿溢胸口……

這天，跟著綾學姊做完各種檢查作業並在病歷上做註記，當讀完看護紀錄，離開醫院的時間特別晚了，早就錯過簡餐店的營業時間，最後還是沒轍地繞回宿舍附近的超商。

還好，『全家就是你家』。

當初，這句貼近生活的廣告詞不知道打動多少離家在外的人，不知不覺變得依賴，而我更是其一。

在想著該買微波便當還是御飯糰當作晚餐，遠遠地，巷口轉角像有什麼般的早就設好埋伏，我卻遲鈍的沒有察覺，走近，自投羅網的被那忽然衝出的龐然大物逮住，只稍與我對望幾秒，牠靈敏的天性就能輕易嗅出我身上渾然的畏懼。

我超怕狗的，何況還是長得很像野狼的哈士奇！

「別……別過來！」

我緊張得無法動彈，僵在原地，只是，越聽見我的低聲哀嚎，牠就越覺得可疑的湊近，不停在我身邊環繞嗅嗅。

「嗚，我不是壞人哪……」

不知道這樣的窘境持續多久，就在我無助得幾乎要哭的時候，一句不算熟悉的關心終於打破這場心驚膽顫的對峙。

「妳還好吧？」是上次那個超商男生。

當然不好！

而且，非常不好！我說不出來，只能死命搖頭。

這哈士奇倒像遇見熟人一樣，終於放棄對我的圍守攻堅，轉頭沒事般的搖搖尾巴，撲了過去，這瞬，我的危機才真正解除，只是……

「腳……」

因為實習奔波整天的關係加上剛剛維持同樣的姿勢太久，才想移步離開，一下子，腳踝疼得無法支撐身體，重心不穩險些摔倒。

「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超商男生幸虧眼明手快扶了我一把，當那雙有力強壯的手握住我的臂膀，我則因為這樣的接觸，心靈不知何以的為之輕顫。

從來沒有人與我如此靠近過……

我慌慌張張地站好之後，頗不自在的倒退一步。

超商男生也察覺到了，尷尬得鬆開手並擺在背後，「對不起，對不起，不是要對妳怎樣的意思，想說妳快要跌倒……」

看著他這麼手足無措的模樣，我才感到輕鬆些，甚至，不怎麼禮貌的噗嗤笑了出來，這個人，真的好奇怪唷。

不過，不是壞的那種奇怪就是了。

「啊咧，笑了？」望住我的臉，他困惑的表情像個孩子，「剛剛不是還嚇得臉色發白嗎？」

「現在沒事了。」

陪我走進超商，他邊問，「妳很怕狗啊？」

「嗯。」我點點頭。

「這樣啊，」超商男生遞了粉紅瓶身的飲料過來，對了，他早知道我習慣喝這個的，「我就很喜歡，恨不得把牠帶回去養，要不是住的地方太小，我早就……」

夜深時段，超商裡的客人並不多，我們就這樣聊起來。

「我不養寵物，如果牠哪天離開或是死掉了，我會很傷心的。」後來，我說。

「雖然是這樣……」

他不解地停下手邊工作看我，像是望見了什麼，理解般的頓住，才又開口，「就算會傷心難過，但我相信，只要擁有過美好的回憶，那終會撫平的。」

是這樣嗎？

而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回答，只是想起什麼似的抬眼凝注，片刻，再度沉淪深不見底的回憶，那像是漩渦般捲襲著意識的強烈回憶。

可是，我想不起來邵強對我的好了。

那夜的印象過份深刻，至今，依舊殘忍的那麼鮮明，震碎的磚瓦與黃土滾滾的混濁氣味，是誰屏著呼吸怎麼都不願相信，一字一句的喊著要他別死……

別死。

這天夜裡，我又哭著醒來。

這麼多年了，還是如此，超商男生的話尚在耳際揚起，真的只要擁有過美好回憶就能撫平傷疼嗎？

只是，邵強與我之間……

我們……

「如果喜歡的人是紫萸妳就好了，是妳就好了。」

他曾經這麼對我說過。

只是，那麼心碎疲憊的告白，還能算是美好的回憶嗎？

邵強，你不希望我安慰，所以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

只是，世界那麼大，要遇見一個喜歡你而你也喜歡她的人，真的太難了，不是嗎？

翌日，在陽光飽滿的早上醒來，昨夜殘留的淚痕還在，除此，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了，我才發現的，原來，這樣微不足道的思念是自己僅能回憶的方式。

多麼可笑，又可悲，是吧？

掀起薄弱窗簾，朝起的晨光刺眼地撲進室內，天空藍得透徹，稀疏的雲絮延綿著可以漫遊至好遠之外的地方，隨即，是一陣有點悲傷的風，試圖要我想起什麼般的撫過乾涸眼眶。

就這樣凝視，良久，隨著緩緩消逝的時間，直到喻琦沒有敲門就闖了進來，一臉笑嘻嘻的模樣望著我，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在等什麼呢？

根本看不見的……

我根本看不見那個據說距離天空很近的城市，怎麼還能存著希望邵強就住在那裡？

只是，徒增感傷而已。

「醒啦？」她沒有發現我的沉靜，或許因為，我一直都是如此吧。

倒是喻琦，她很少早起的，所以，我問，「今天怎麼這麼早？」

「其實是因為……」

「這次只有妳能幫我了！」突然，她扭捏地交出剛才買回來的早餐討好般的要我收下，誠懇得幾乎都要鞠躬，「紫萸，救救我吧！」

無需多說，我早習慣的，她知道簡單的小東西就能輕易把我收買。

我沒輒地笑笑，「這次又要幫忙什麼了呢？」

「唉呀，」看我欣然接受早餐的模樣，喻琦終於如釋重負地切入主題，「還不是為了要幫浩聲的忙！他答應學弟們要贊助擔任幹部訓練的顧問，明明都是研究生了還這麼孩子氣的說要參加，湊什麼熱鬧啊，還把我拖下水！」

「是那個浩聲啊……」

「是啊是啊，就是我每次都提起的那個浩聲，妳也知道的，要是他的話，我就不能推拖掉了，只是，要我充當戶外急救課程的小老師耶，我哪行，那些課還不都有紫萸妳罩著我才能低空飛過的……」

喻琦哀怨嘟嘴的時候也很美，她隨即轉向我，雙手合十。

「我想來想去，還是紫萸妳最適合不過了，反正，妳本來就是我的小老師嘛，所以，拜託拜託！」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只是……

「不說話就當作妳答應唷！」

「唉，真拿妳沒辦法，」我故意聳聳肩，包容地笑了，「答應，答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喻琦真的長得太美的關係讓人難以抗拒，我竟然就這樣點頭。

「耶！」她則開心地對我又摟又抱的，「太好了，紫萸，就知道妳最好了……」

也因為如此，我『正式』認識了他，那個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