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遇見你的那午後

04

「那麼,路上小心。」

準備出門的時候,喻琦還沒有起床,儘管如此,當聽見我開門的聲響,她還是堅持要送我,頂著惺忪的素顏比濃妝看來年紀小很多,清純得像個孩子。

「知道了。」我笑笑的。

轉身迎向朝陽鋪滿街道的早晨,突然有種『今天好天氣』的預感。

因為受到喻琦『慎重』 的委託,再加上『那個浩聲』的關係,於是怎麼也不能洩氣了。

搭上公車,我在前往東勢林場的漫長途中,反覆將上課的急救內容課程唸過幾次,直到城市矗立高聳的建築物逐轉矮小,漸漸地,撞入視線的是層層疊疊的森林,不知道蜿蜒繞過幾個山頭,打開車窗迎著風吹,幾乎就要在充滿芬多精的舒服氣息裡睡去……

放鬆地依靠公車老舊的椅墊,禁不住輕閉雙眼,瞬間,再聽不見窗外不停擦過的蟲鳴,安靜得像是沉入另一個世界似的。

也不是全然睡著的,我的嘴邊還唸著,「今天主要上課內容是有關戶外急救與傷口包紮……」

從來,自己就不是那種能言善道的人,對於要站在眾人面前說話的差事更是避而遠之,所以,當小憩過後,公車到站,直到我獨自來到喻琦交代的幹部訓練會合地點,還是顯得茫然。

難道真的是因為喻琦央求的樣子太美我才……

徒步至門口,這天的紫外線並不如出門時候溫和,九月過後的陽光還是毒辣得可以,我熱得禁不住仰視透藍無雲的天際,手上拿著喻琦轉交給我的識別證,她說,只要我站在原地不動就會有人來認領。

「是我早到了嗎?」因為沒有約定明確的時間點,等過一會兒,我更加茫然了。

或許,他們忘記了吧……

因為太習慣被遺忘,於是,我只能這麼想,放棄等候的想要自己走進園區再打電話聯繫。

才這麼打算,有個聲音頗尷尬地從我後側方冒出來,「是……白衣天使小護士嗎?」

是個親和長相的男生,頭髮被剪得短短的還硬要抓個刺蝟頭的造型,讓人不得不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我想,他應該是參加幹部訓練的人,當我正抬眼專注的時候對我笑了,很舒服的那種笑容。

「請問,你就是『那個浩聲』?」

「什麼?」

稍後,我才知道的,他叫小良,就是這個前來招領我的親和男生。

原來,不是浩聲啊……

小良帶我前往營區,一路上,遇到不少身穿相同團服的學員,小良友善地沿途介紹我,這之中,沒有一個是『那個浩聲』,我因而漫不經心起來。

至於,為什麼會這麼想要見到那個浩聲呢?

我也沒個答案。

「就是她,很清新脫俗吧?」又一個不是『那個浩聲』的男生經過,小良還是那麼興致高昂的拉著我,逢人就脫口大肆預告,「這位就是下午要幫我們上課的白衣天使小護士喔!」

說得我都不知所措了,面對小良的超級無敵熱情,我想到的是那個超商男生,他也老愛那麼稱呼。

只是,真的是天使嗎……

然而,我們,能有什麼樣的資格被稱作天使?

就因為每天偽裝著撫慰病人的溫柔微笑在生老病死裡穿梭?還是僅僅因為制服是無暇的純潔白色?

「那個,」我有點好笑又帶著幾分認真的語氣打斷他,「請別再那樣介紹我了,很不好意思的……」

「會嗎?」小良漲紅了臉,不知所以然的搔搔他那顆刺蝟頭,數度還自言自語的問了幾次。

這下,我好像讓他難堪了。

頓時,他安靜下來,領著我走的步伐變得倉亂,陽光曬得他蒙頭大汗,就在離營區不遠處,突然間,小良戲劇性失去重心般的『砰』地倒下。

應該是中暑了,我上前,檢視過後,做了這樣的判斷。

「怎麼啦?」

「有人昏倒了!」

或許受過專業訓練真的有差,對於這樣突發的狀況,我都還能面不改色的鎮定應對,然而,反觀目睹的路人卻不這麼一回事,兩個年輕男生甚至超級誇張的呼天搶地要小良別死。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少是營隊裡認識小良的學員,卻個個慌措得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請讓讓,盡量保持空氣流通,別都擠在這邊……」

大家對我的勸導充耳不聞,我只好自行拖著小良挪向樹蔭底下,「還有,他只是熱昏過去而已,不會死的!」

雖然,實習期間有時候也會需要幫忙搬移行動不便的病人,但,這還是第一次自己獨立拖著這樣一個昏過去的大男生。

小良好重,就在我使不上力氣幾乎鬆手的同時,吃緊的重量一下子輕了許多,轉眼,只知道有雙臂膀抬住了小良的下半身,我看不見那人的臉,他時而隱沒在流動慌忙的人群裡。

沒想太多,我接著回過頭來解開小良身上多餘的束縛物。

「有沒有可以幫我弄條濕……」

毛巾。

話還沒有說完,掌心已經感到一陣沁涼,是那個剛剛幫忙協助的人遞來的,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收了濕毛巾卻不慎弄掉喻琦交給我的識別證。

「紫萸?」他拾起,似曾相識的和煦聲音輕輕喚著。

 

就算會傷心難過,但我相信,只要擁有過美好的回憶,那終會撫平的。

 

像是搜尋記憶裡是誰曾經那麼溫柔的說過,我微愣地緩慢抬頭,先是瞧見了那張胸前佩掛的識別證,然後,望住這張熟悉臉龐,久違了似的唸出上面的名字。

「陳,浩聲。」

 

 

05

「原來你就是『那個浩聲』啊!」本該這麼脫口的開場白,然而,浩聲與我終究沒有說出來。

那之後,昏厥過去的小良在我專業的看護下沒有多久便甦醒,他好激動地握住我的手連連道謝,謝我的救命之恩,幾乎都要以身相許的感激涕零……

為了預防相同情形重演,午後原定課程延至傍晚,直到灼熱的陽光退燒,我們在濃蔭樹林下展開戶外急救課程與繃帶包紮。

擔任客座小老師的我和身為幹訓顧問的浩聲一直沒有交集,偶爾,會看見他穿梭在學員當中,關切每個人的學習狀況,有時候,也會興起的坐下來按照我的教學步驟跟著練習包紮。

「通常幹部訓練啊,都是開些口條訓練、試膽、要不然就是教些熱舞、帶動唱的東西,可是身為顧問的浩聲卻特別企劃了戶外急救課程,他說,與其將時間花在那種扭腰擺臀的功夫上,不如多學學傷口包紮啊、急救護理等等的東西,說不定有天能夠幫助需要照顧的人……」

當凝注那個認真的側臉表情,我突然想起喻琦隨口提起的話題。

「呵,男生學這些好像有點像娘娘腔唷?」那時,她還笑笑的逕自做了個結論。

只是……

浩聲還在練習八字形的包紮法,一開始,並不是非常順利,試過幾次,終於捉到了訣竅似的不再鬆脫,完成之後,才孩子氣地露出圓滿的笑容,好不得意的向身邊學員展示自己的傑作。

這方靜默守望的我,看著他,即使相隔不算相近的距離,好像都能感受到那樣晴朗的心情,跟著笑了。

怎麼說呢?

我不覺得那樣很像娘娘腔唷。

回想起與浩聲認識的開始與經過,我是這麼認為的,浩聲,有種照顧人的天分。

「紫萸紫萸,妳看,我的成果如何?」思緒被過份熱情的呼喚截斷,回過神來,就有個興沖沖的身影闖進我的視線。

倒是這個小良,三不五時就會在我面前露個臉,唯恐我沒有瞧見他似的。我拿他纏得亂七八糟的包紮沒轍,真不知道他是存心搞笑還是認真的。

或許,就是用功過了頭,好一會兒,小良始終沒能解開糾結一團的繃帶,最後,學員們乾脆要我視而不見的先進行下段教學,別管這個作繭自縛的倒楣鬼。

我回望還在企圖鬆綁的小良,一副被遺棄的哀怨模樣,怪可憐的。

真的不用等他嗎?

「接下來,要示範的是十字固定包紮法,」

才那麼想,轉身,我還是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繃帶,向學員們開始介紹起下一個包紮法,其實也沒有真正打算要等他的意思,就在這個時候……

「有沒有人願意當我的……」

話還沒有說完,倏地,一個奮力衝上前的身影已經『咚』地橫躺在我的面前,動也不動的盡責扮演傷患。

我才感動的心想是誰那麼主動的自告奮勇示範,定眼,發現竟然又是小良!

即便被繃帶纏住手肘身體,他還絲毫不受影響的捷足先登,學員們被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瞬間移動唬住,不禁連連驚嘆。

半晌,我才頗尷尬地開口,「呃,小良,其實,示範這個不需要躺下。」

「不是要包成像木乃夷那樣嗎?我現在應該有幾分像了說!」

「呃……」

我落得窘困,因為不懂這個笑點,所以只能無助看著早就笑翻的小良與學員們,在這些人群裡,忽地,眼底映見那個明亮的笑容。

是浩聲,如同那個時候鼓勵著要我加油努力,說往後還有好多人等著被我拯救的開朗樣子,莫名好看。

「學長,你的笑話很冷耶,凍得人家小護士僵掉了啦!」

頓時,眾學員們不約而同地將焦點投注我的身上,在這之中,包括浩聲應聲移轉的目光,撞上我的。

那雙溫柔的眼睛對著我笑,瞇起的眸子像是宇宙間不知名的小行星般爍亮,我望得出神,直到小良再度嚷嚷,自己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心虛的先瞥開視線了。

「哪有,明明就很好笑啊!」

小良故作無辜地看看身邊的我,見我還無法反應過來的遲頓表情,誤以為我真的被他的冷笑話凍僵。

「哇,幫妳解凍解凍!」

他誇張地伸出雙手在我臂膀來回摩擦生熱,要幫我取暖的意思,卻又遭到底下學員們的抗議,「學長,好猥褻唷!」

「……」

「我們也要幫小護士取暖!」

都怪『小護士』這個字眼給人遐想太多,眼見學員們失控的就要蜂擁而上,促狹說著「好想小護士幫我打針」、「想要小護士幫我治療」之類奇怪的話。

我被擠得踉蹌而退,圍困在這群瘋狂男生當中幾乎無力招架,頓時,有道身影驀地擋在我的面前,使勁把我往他背後塞,一下子,像是身處兩個世界似的被隔絕開來。

我對這樣出乎意料的舉動感到納悶,還愣著,呆望那個寬闊肩膀,片刻,直到意識到這個用意是種保護,抬眼,才發現這次搶先的竟然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良,而是浩聲。

「不好意思唷,我們工科的男生就是這樣,太熱情就會變得很野獸……」

一面出聲制止學員們收斂,浩聲一面跟我解釋著,怕我受驚嚇的樣子,連抱歉的語氣都轉而輕柔。

「他們,不,是我們,我們沒有惡意的。」

看浩聲緊張得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啊咧?笑了?」這下,換他一臉迷惘了。

 

 

晚間,拗不過太熱情就會變得很野獸的學員們的邀約,晚餐的戶外野炊我被留了下來,小良奉上堆滿烤肉的餐盤要我接收,只要有剛烤好的玉米或是串燒就會直接放進我的碗裡,也不管我到底吃不吃得下。

其實,我並不擅於這樣的交際,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安安靜靜坐在角落的那種女生啊。

後來,不知道是誰提起的,誇張說道,要是紫萸妳來我們系上的話鐵定穩坐女王寶座的。

「女王寶座?」

我首先想到的是喻琦,那樣的位置,應該是要留給漂亮女生的吧。

而我……

「對啊,女王寶座。」只見小良點頭如搗蒜,還不忘詳盡解說,「就是後面有人在幫妳用芭蕉葉搧風,旁邊還有兩個小男僕會餵妳吃葡萄的那種。」

而我,無謂的搖搖頭,因為知道那樣的位置並不屬於我,所以,禮貌性的扯了淡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稍後,晚會表演隨著熊熊燃起的營火逐轉精彩高潮,各個小隊都為了競賽展現出最好的表演,就連浩聲都被學弟們拱著要露兩手。

「我這個老人哪有什麼可以露兩手啦!」他站在火堆旁,不斷燃起的火光映在浩聲頗無奈的臉上,樣子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露兩手、露兩手!」學弟們仍不肯罷休的喊著,叫聲此起彼落,反應熱烈。

才想著這浩聲該怎麼脫身,他倒是靈機一動,先聳聳肩,像是服了大眾一樣,瀟灑地、大方地應和了學弟們的要求,先伸出了雙手,在空中抖了兩下。

「噓……」頓時,噓聲四起。

才不管被噓,浩聲沒所謂的搖頭攤手,露出戲謔般的頑皮微笑。

突然間,我想到的是喻琦曾經提過的,高中時期,浩聲為了天天陪喻琦吃午餐被大家誤會的那時,他也是如此泰然自若的坦蕩吧。

我這才笑了,已經不再擔心浩聲身陷的窘況,暗自在心裡,為他加油。

浩聲果然沒讓我失望,收手,等著看好戲的學弟們也都順勢安靜下來。

霎時,大家都爆笑出來。

浩聲並不是時下熱舞派系的男生,他卻能丟下所有束縛,化解尷尬,不受控制的大跳亂跳起來,沒人看得懂他在幹嘛,只是那麼附和大眾的隨和態度和超級滑稽的舞步已經贏得大家的掌聲喝采!

他更加放開了,換了個無厘頭的詭異動作,頻頻嚷著,「我這是在跳LOCKING唷,是老人抽筋版!」

大家簡直笑翻了,浩聲見狀,舞步加碼,配合上猙獰表情,「這是LOCKING,惡靈古堡版!」

這時,不甘寂寞的小良哪能坐視大家都把焦點放在浩聲一個人身上,他直接跳上場,同是肢體極有障礙的樣子,和浩聲已經不知道在跳什麼的胡鬧一場。

這晚,時間流動得特別快,因為快要趕不上末班公車回台中,我必須先行離開,在這之前,小良明明自告奮勇要陪我走到園區門口等車的。

只是,氣氛一熱,當被眾學員齊聲起鬨,小良便瘋狂起來,應觀眾要求又是地板動作又是搞笑帶動唱的,將群體情緒再度沸騰至最高點。

眼看時間就要來不及,我沒有繼續等下去的意思,回首望望熱舞忘我的小良,一定是把說要陪我的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因為太習慣被遺忘,我早就學會不以為意,和身邊幾個學員簡單揮別,甚至,沒再特別告知誰,轉身,背後興奮歡呼的叫囂越離越遠,直到彎過蜿蜒的小徑,最後再也聽不見……

我慢下腳步,走在這夜裡起霧的步道,孤伶伶地置身這座瀰漫煙嵐的冷清森林,一下子難以從熱鬧喧嘩的氛圍抽離,突然之間,有種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明明,早就習慣孤寂的,怎麼這刻,我還會這麼脆弱空虛。

如果,這個時候,能夠陪我的,是一個人,是一個活生生、有溫度的對象,而不再只是單憑閉眼想像的邵強與過往回憶伴隨……

「紫萸?」

驀地,耳畔傳來不確定的呼喊聲,略為倉促的由遠而近,溫柔的喚住了我終於不用再依靠閉眼想像。

再度睜開雙眼,我望見從坡道急忙追上的頎長身形,那樣寬闊的肩膀與被學員們圍困時護著我的背影竟是說不出的相仿,因為跑了一段山路的關係,直到來到我的跟前都還是蒙頭大汗、一副喘吁吁的模樣,和剛剛大跳LOCKING的滑稽樣子已經不再相同,我卻……

我卻一點都不覺得那很狼狽。

轉瞬,心窩滿溢著煦煦溫暖,抬眼,注視這個終於發現我的人而他也正凝望我,頓時,如同初次見面般的純摯笑了。

於是,到了最後,陪我走到園區門口等車的,不是小良,是浩聲。

我們在深夜無人的候車亭並肩坐著,等車的時候,他並不刻意的聊天,也不像是小良那樣拼命搞笑或是硬要找話題,只是突然想起的關切我最近的實習狀況,再沒有別的了。

不說話的時候,浩聲與我像是相識很久般的顯得安適愜意,明明,我知道自己是個慢熟的人,明明,討厭和別人獨處、害怕尷尬的我卻……

忽然覺得,就算這樣枯等到天亮,也沒關係的。

後來,他說,「謝謝。」

在那同時,我也脫口而出,「謝謝。」

因為這樣沒有說好的默契,我們相視而笑。

我想,他說謝謝,大概是因為我答應擔任客座小老師的緣故。

而,我說謝謝的原由則是想起了初次見面他那麼陽光熱血的鼓勵以及好幾次被圍困之際,他的挺身而出。

「為什麼呢?」

好想問他,是不是早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喻琦的朋友才出自於愛屋及烏的關切,還是,因為他天性樂於助人的俠義本能?

抑或……

抑或,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不為了什麼、沒有特別原因,只單純因為我呢?

「什麼?」浩聲抬眼看我。

望住這樣略帶困惑的眼眸像小動物似的,我搖搖頭。

「沒有。」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我想,無論如何,答案不再那麼重要,因為,他已經在我身邊了啊。

已經,當我幾乎要被寂寞綁票、當我那麼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刻,在我身邊了。

 

 

06

陪綾學姐巡查病房的那天午後,廊道盡頭的玻璃窗驀地吹進蕭瑟的風,掠過我們兩個單薄的裙襬,抬眼,這才察覺的,窗外的景物已然秋意甚濃。

幹訓結束過後,沒有多久,我在加護病房的實習工作即將告一段落,預備要到下個單位報到,這陣子,疲於整理手邊繁雜的護理紀錄與學校的口試和簡報,相較於前些時候參加幹訓擔任客座小老師的悠閒,簡直像是夢一場似的奇境。

我沒有再遇見浩聲。

其實,曾經在忙得焦頭爛額之際想要透透氣的跑到那間全家,打算買杯自己最喜歡的飲料,但是,站在收銀台前的都不是那個會用好熱血青春的誇張動作為我加油的人了。

工讀生一點都不自然的制式招呼聲調聽起來好不習慣,直到步出便利商店,我都還悵然若失的,是買到了喜歡喝的飲料了,可是怎麼卻還……

這種心境我說不上來,也許,來到這裡,根本不是真的想要喝飲料。

在那之後,喻琦主動提過幾次,聽說學員們相當熱情的要我參加慶功宴,我其實說過,自己沒有參加意願,直到她搬出浩聲,我就這麼安靜下來。

「去嘛去嘛,浩聲都說好久沒有見到妳了,林紫萸妳不去我就沒有藉口可以跟了耶!」

「浩聲說,好久沒有見到我了嗎?」我喃喃複誦了一遍。

驀地,我頓時意識到,當初自己那麼反常的答應擔任幹訓小老師或許不是因為喻琦哀求時候看來楚楚動人,而是……

是因為,想要見到喻琦老是掛在嘴邊的『那個浩聲』吧。

「是呀,」像是逮到什麼般的喻琦望住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更加賣力遊說,「浩聲老是向我問起妳的近況,還說,妳如果不出席慶功宴的話他會好失望的!」

於是,當天午後,喻琦沒有敲門便闖入我的房間,熟練地拿出所有彩妝品與刷具要我乖乖就範讓她梳化,否則她就要來硬的了,我還怔著沒反應過來,她倒開口,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宣告,不能不去,她已經幫我答應出席慶功宴了。

登時,我有種莫名其妙被出賣的感覺……

如此這般,喻琦拖著本來就不擅於交際的我最後還是準時現身在約定地點,那些太熱情就會變得很野獸的工科男生發現我們的身影立即圍了過來,除了誇讚我被裝扮得誇張的臉龐穿著,更有人按捺不住覬覦喻琦的念頭,紛紛向我打探起來。

「你們不認識嗎?喻琦是浩聲的女……」女朋友。

還來不及說完,我被喻琦趕忙制止,望見那雙靈動美麗的眼睛朝我猛暗示,我怎麼不懂,所以,當下住口。

喻琦在這樣的場合總會宣稱自己單身,沒有男朋友,她說,這樣能夠維持高漲不退的行情哪!

只是,對於這個最常掛在嘴上的頭號男友也是如此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浩聲未免也太可憐了。

「浩聲學長的誰?」某個耳朵豎起的男生聽出幾許不尋常,饒富興味的提問。

突然,我任性得悶不吭聲,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不開心。

喻琦才沒有察覺我的沉靜,只在異性面前綻放的嬌豔笑顏是如此魅惑動人,「我是浩聲高中時期的學妹。」

「噢,原來是學妹啊!」男生們已經為之瘋狂了。

 

 

慶功宴上,小酌過後氛圍轉而歡樂喧鬧,卸下了久未見面的距離感與生疏,大家紛紛拿我起鬨尋開心,見我怔著拙於反應,浩聲便跳出來護著我幫我說話。

「太不公平了吧,浩聲都有喩琦這樣漂亮的學妹還不滿足,還要搶當紫萸小護士的護花使者唷!」

「對呀對呀!害我都沒有機會在紫萸小護士面前逞英雄!」方才沒能為我辯解的小良大聲喊冤,接著,轉頭向我,「儘管如此,妳還是知道我的赤忱真心對不對?自從上次妳救了我之後,我就每天想著要怎麼報答妳的大救命之恩,不如,今天我就以身相許了……」

「千萬不要啊!」出聲的是浩聲。

我還尷尬得不知所措,浩聲已經一個箭步向前攆走了小良,才沒有讓他得逞。

簡直像鬧劇一樣,大家笑翻了,就連不識事件始末的喻琦也笑吟吟的,和旁邊鄰座的男生不知道說些什麼,偶爾指指我們這邊,相處頗融洽的樣子。

我奇怪的是,整頓晚餐下來,幾乎很少見到喻琦和浩聲有些熱絡的互動,頂多,只是聊起喻琦本是浩聲高中時代的學妹,但由於種種原因,喻琦並沒有念完高中,反而降轉考上弘光成為我們班上的轉學生。

喻琦對於那段陰晦過去不曾多提,她不說,我自然不會七嘴八舌的追問,只是大略知道,那個時候的喻琦惹上麻煩,最後是由善良的浩聲幫忙出面擺平的。

或許,就是深知隨著歲月堆疊,人們就會累積越多過去,儘管有的美好、有的失落、有的喜悅、也有的感傷,但終有部分是埋藏在心裡角落、不願說出抑或根本說不口的那種,之於我,就是怎麼也不能忘記的邵強,明明知道是有段故事的喻琦,卻也沒有多問。

我們守著無須言明的默契,我從不打探她的過去,她就不會細細追究我的哀傷沉靜到底為何……

直到慶功宴結束,大夥興致未減的嚷嚷還要續攤,步出門口,喻琦自然而然地被簇擁在男生群中,準備前往下個目的地,我則獨自站著,刻意疏遠這個團體,想要就此打住。

小良發現了我,真誠爛漫的語氣就跟初識的那天一樣,「紫萸小護士不一起續攤嗎?喻琦小護士也要去耶!」

「我……」

沒等我們,那群男生和喻琦已經自顧自的走遠了,小良被同夥吆喝著快點跟上,還要不時回頭盼顧待在原地逗留的我。

「我……還是不去了。」禮貌的扯了個淡笑,對我而言,今晚這樣的交際場合近乎極限,再也不能負荷,所以,夠了,該結束了。

「那我送妳回去?」小良伸長脖子回去看看同伴,又望望我,好難抉擇的樣子。

於是,不讓他為難的,我轉身,打算離開。「不用了,這裡離我住的地方近,我可以自己回家。」

「啊?」面對我的淡漠拒絕,他更顯得無措了,「可是,怎麼可以讓女生……」

我沒留步,沒讓他挽留,已經加快腳步,走在回程的路上。「拜拜,小良!」

直到彎出巷口,踏離他的視線範圍,這才卸下心防的慢下步伐,獨自遊走在深夜時分的街道。

空無一人的關係,世界瞬間放大似的寂寥安靜,不知道哪裡吹起的微寒風絮穿過我的身體髮稍,孤寂了這刻落單的靈魂。

這次,浩聲不會再憑空出現了吧,他得要陪著喻琦的,畢竟,她是他的『秘密女友』呢。

抹掉過於黏膩的唇蜜,想到這裡,覺得擅自期待的自己有點愚蠢。

好奇怪,一直以為已經很習慣與自己相處了,怎麼,還會感到落寞?

沿途排列的紅綠燈有一閃沒一閃的散漫亮著,突然覺得這樣冷清的景象好熟悉,想起某個下過雨的夜晚,就連寂寞的氣息呼吸起來竟是如此相仿。

模糊記憶逐轉清晰的街景與眼前的慢慢變得重疊,那是國中時候,補習班下課過後與邵強約定一起步行回家的路上。

「林紫萸,今天下課妳走慢點,等我唷。」

「什麼?」

「嘿嘿,我要先送君簡回家,然後再快步折返回來,和妳一起!」

「不用了,我不用你陪啊!」

「君簡家很近,我回頭快走的話,一定來得及追上妳的!」

「真的不用……」

「吼,反正妳家離我家就一條橫街的距離,我總得走那條路的吧,不管啦,妳走慢點,我一定來得及遇見妳的。」

不等我開口,邵強已經撐起傘陪著君簡走,那樣的背影多麼青春又美麗,男孩小心翼翼地將傘緣偏向女生,悉心呵護著。

我卻,轉身,背道而馳。

那天,我聽話得慢慢走,偶爾,也會回首顧盼,只是,直到家門口,還是沒有等到那個說一定會來得及追上我的男生。

而今,我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

 

嗨,邵強,知道嗎?

我像在被回憶圍困的城堡裡,堆著積木般層疊的思念,想你。

 

像記憶深處的那場夜雨般,細細的雨絲不停落下,浸濕我的肌膚與頭髮,不知不覺回到醫院附近的住處,哈士奇從暗巷裡衝出來停下牠的漫遊,對著我好奇相望。

我怕得禁不住驚叫,街角超商裡的店員正在認真整理架上的零食類商品,根本沒有發現這邊的無助,頓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簡直如同上次的對峙,牠狐疑盯著我,而我被打量得動彈不得,在這樣雨下不停的冷清街頭,無助感一下子像被開啟似的湧上忍不住哽咽,驀地,我的天空畫出一道弧線,有把傘,止住淚一樣掉落的雨。

「妳哭了?」那個一貫溫柔的語調從頭頂傳來。

抬眼,湛濕糢糊的視線裡滿滿都是浩聲好看的臉龐,來不及想到為什麼這個時候他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跟小良喻琦一起去續攤了嗎?怎麼會……

再也沒有多想,我只是……突然好想抱他。

當然,不可能那麼做。

「是雨。」理智制住我瞬間的衝動,轉身,幾分彆扭地抹掉淚水,我故作鎮定。

浩聲包容地沒再追究,然後把哈士奇帶往別的方向繼續牠的漫遊。

後來,直到撫平了情緒,我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謝謝。」

「不要客氣,今天本來就是要謝妳的,怎麼又能讓妳一個人自己回家呢。」

他語氣輕鬆的邊說,我注意到浩聲體恤地將傘緣盡可能的向我這方傾斜,渾然沒有察覺到肩上雨的拓印緩慢擴散。

「沒關係,我一直都很習慣,」倒退一步,我退出傘下的天空,本能抗拒地低聲說著,「很習慣一個人。」

走進便利商店的廊道,浩聲主動買了我平常愛喝的飲料,塞到我的手上,對了,他知道,我愛喝這個的。

幾句閒聊過後,我才知道的,浩聲剛升研一,和學校學弟互動良好的關係,所以才會偶爾以顧問身分串場帶活動,連大學時代待了好幾年的便利商店都還會回來打工代班。

「你真是個念舊的人。」我說。

其實,我也是……

也是一個念舊的人唷,浩聲。

「嗯?」他不了解的望著我。

搖搖頭,淡淡扯了沒有意思的笑容,我沒多作解釋,一方面也是因為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太習慣孤單,所以幾乎忘了,忘記了該要怎麼和別人相處。

「對不起……」低頭,我沒有來由地想要道歉。

「欸?」

「對不起,我不太會聊天……」

「沒有關係的啊,想說什麼就說,就算是冷場了也很愜意的!」

他善意的笑了,那樣看來舒服清爽的笑靨像是夏天早晨的和風,如沐這份盎然愜意,我突然不再覺得彆扭,頓時,緊繃著的心上也能稍微放得寬鬆了。

這個人,好好唷,他對我,真的好好唷。

凝注他親切的樣子,突然想到,我並不能夠獨佔這樣體貼的浩聲,因為……

「對了,怎麼沒有看見喻琦?」

「她啊,和大夥續攤去了,剛才還偷偷跟我說她看上了其中之一的男生,要我識相點別礙事!」

「可是,浩聲你不是喻琦的頭號男友嗎?」我說得快,一脫口,就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不由得懊惱起來。

「頭號男友?」浩聲顯然對這個名號頗困惑的。

糟糕,要是讓他知道喻琦劈腿,我就……

他的答案卻很奇怪,「我啊,偶爾是頭號男友,偶爾是備用的男友,很多時候,什麼都是不是……」

「備用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了,而我也不會繼續死纏爛打的追問,一陣靜默中,浩聲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故事裡,而我,我懂得那樣的心情,於是寬容地不去打擾。

就這樣,時間無聲地流動著,便利商店不會打烊,所以我們就這樣理所當然的一直坐著,安靜著。

夜雨,持續下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atpoet87053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