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一樣的少女

30

最近，時序更迭的關係，天亮得早。

清晨六點半，陽光透著輕薄窗簾將偌大房間烘得金黃暖熱，我自璀璨晨曦中醒來，迷迷糊糊睜開惺忪睡眼，昨夜哭過的淚痕還清晰可見，直到站在鏡前梳洗的時候，才遲鈍察覺自己的樣子有多糟糕。

「嘿，打起精神啊，從今天起，是嶄新不一樣的開始了呢！」我喃喃的，一邊簡單整理好短髮，準備下樓。

回到東勢家裡總是習慣早起的，通常早餐時間，家人都會坐在客廳沙發上閱讀報紙，我則無心關切那些新聞時事，比較喜歡觀察外頭的微小事物，興味打量。

甚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現的，早晨時候，總有幾隻雀鳥鍥而不捨的嚙啄著玻璃窗戶，像是堅信總會開鑿穿透的樣子，直到我躡手躡腳的霍然開窗，牠們才受驚似的一哄而散，冷眼旁觀的姐姐笑說我舉止幼稚的瞬息，一陣清爽涼意吹進室內，我們幾乎是同時仰頭的，望見屋簷外的那抹清澈蔚藍。

這天，天氣真好。

家人一時興起提議要去綠色走廊騎單車，明明不會騎車的我，卻也不知道忽然哪根筋不對勁，竟然就憑著天外飛來一筆的勇氣硬著頭皮說要參與，跟著全家出動。

「平時不是叫妳學騎車妳都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嗎？」

「因為，今天不一樣嘛，是新的開始啊，所以，我想完成一些以前從沒有想過可以做到的事情，像是挑戰騎車這件……」

還有，不再想起季恩。

姐姐和弟弟倒是頗有默契的搖頭，早習慣了我老說些他們不能會意的話語，於是也懶得追究，逕自推著單車步出庭院，在門口等待出發。

其實，我只單純的這麼想著，如果，真的能夠克服騎單車這項長年以來的畏懼障礙，那麼，埋藏心上半年時間的季恩，自然就不會那麼困難了吧？

只是，卻沒有想像中的輕鬆簡單。

當遙遙領先的爸爸和弟弟仍不住吆喝較勁、悠閒騎車一邊還能從容聊天的媽媽和姐姐，我則是吃力駛著歪歪倒倒的偏斜行徑，不知不覺，已經落後了好些距離，與那些安適自在的背影漸行漸遠。

沒有多久，沿著寬闊些的平穩道路，單車依舊慢吞吞的向前滑行，身邊呼嘯而過的機車已經不允許進入，空氣裡瀰漫著淡淡不知名的清新花香，耳邊不再是媽媽姐姐的談笑風生，取而代之的是附近此起彼落的蟬鳴，聆聽這樣屬於夏季的熱鬧繽紛，獨行的苦悶似乎不再任意發作。

所以，綠色走廊的確離家裡不遠，即使，像我這樣遲緩的車速，只要約莫十分鐘的路程，便能望見那片濃密綠蔭。

很多來到這裡觀光騎車的人都不知道，這座綠色走廊原始為東豐鐵路，又叫做東勢支線，曾經被稱為全台最美麗的鐵路支線，在民國八十年的時候就已經停駛。

那年，我才九歲，和家人坐上從東勢出發的最後一班列車，雖說是最後，卻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當時，還興奮的和月台即將退休的老站長賣力揮別，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

在那之後，鐵路荒廢了好些時間，直到縣政府重新規畫自行車道，命名『綠色走廊』，成為全國第一條由廢棄鐵道改建的自行車道，直到現在……

距離那次搭火車瀏覽沿途風景究竟幾年，一時之間，我也算不清楚。

騎經木橋，前面就是下坡路段，登時，原本沉重的踏板輕盈許多，帶動車輪迅速運轉起來，我難得感受追逐著風的愜意，像是展翅要飛起來了似的，倏地竄過樹林交織遮蔽晴空的蓊鬱屏障，偶爾，還會揚起幾片紛飛飄落的葉片，卻因此得意忘形，沒有注意前方忽然縮減鋪設的棧道，一時方向失控，狠狠撞上了旁邊木欄，發出「砰」地好大一聲，單車和人都摔得不輕。

「咦？好痛……」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茫然檢視手臂膝蓋的傷口，愣了幾秒，才狼狽放聲哭著喊痛。

家人都不知道雲遊到哪裡去了，根本無法顧及到我。這下，仰頭張望空無一人的棧道，莫名有著被遺棄的無力感覺，我拍拍身上髒掉的休閒服，賭氣踢開旁邊也像是受了傷的單車，遲遲不想振作起來。

直到一個久違了的關切聲音自頭頂驀地傳來，「妳還好嗎？」

那是……

我無助抬眼，定睛尋見那個猶如天使般的溫柔笑靨，一下子，忘記疼痛驚奇的喊了出來，「小白？」

「小歆？真的是妳呀？」她也是難以置信的樣子，眼睛睜得圓大，「好巧唷，妳也來這……」

我趕緊站起身來，才不管臉上還掛著丟人的眼淚，興奮拉起好久不見的小白。

自從寢室分居之後，我總是攬著社團事務又忙著投身樂團的，雖然就在隔壁班，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機會跨越彼此生活相互關心，甚至，很久沒在校園裡遇見了呢。

「我是這裡人呀，今天是和家人出來的，可是我不太會騎，還摔了個狗吃屎咧，小白妳呢？」

「我呀？我也……」

「喂，不會騎車就不在這裡亂晃，免得造成公共危險！」

我聞聲，再怎麼沸騰的熱情都要瞬間凍結，這麼冷冷的語氣，總是戲謔的口吻，沒錯，不是他還會有誰。

於是，我渾身僵硬的慢動作回頭，果然……

「楊、居、安！」

「那什麼表情？」他頗為俐落的將剎車甩尾一氣呵成，好整以暇的興味笑意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自己也像是現在這樣落難的難堪模樣。

「看到鬼的表情啦。」我小聲喃喃，自然不敢讓楊居安聽見，尤其，在鬧出告白事件後，樂團的人早已深深認定他就是我的『新男友』，明明不是那麼一回事的，為此，我還沒打算要和他和好呢！

只是……不對啊……

我看看小白，再側身狐疑地打量楊居安，頓時，困惑的不得了

遲疑半晌，我才發問，「你們兩個怎麼會同時出現？而且，這裡是東勢耶！」

「因為我們……」

小白才要開口解釋，我卻當作沒有聽見的逕自轉身，搖頭晃腦的開始自己動手檢查起來。

「是幻覺嗎？是因為剛剛摔跤撞到了頭的關係？」我敲敲自己的前額，接著又摸摸後腦，「咦、咦、咦？我腦震盪了嗎？所以才會出現幻覺嗎？」

「欸，她真撞成白癡了嗎？怎麼胡言亂語的。」

「小歆、小歆！」小白哭笑不得的，趕緊制止我的蠢樣。

我是稍後才知道的，原來，小白和楊居安的父母是同事關係，今天才會在爸爸媽媽的員工旅遊巧合遇見。

「因為是不同廠區的分公司，我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這裡只是三天兩夜的第一站，下午還會到谷關泡溫泉……」

「那些長輩可能還在後面慢慢騎吧？」見我不怎麼相信的樣子，楊居安則是補上這句。

於是，趁著短暫空檔，楊居安載著受傷的我以及小白決定返回綠色走廊的起點，在清洗傷口並且簡易包紮後，我領著他們來到客家文物館前的休閒廣場，還買了清涼飲料，當作身為本地人的款待。

不過，不太愛搭理楊居安就是了，哼，我可還沒原諒他。

「還在氣我阻礙妳和那個網球社社長的交往？」

「我不是氣這個。」我恨恨的瞪他。

其實，事後，我也知道的，楊居安是為我好，甚至，還偷偷慶幸著有他及時出現，不然我一定會尷尬得不知道該怎麼收場，畢竟，自己真的不懂如何拒絕阿浩那麼真誠的告白，怎麼開口都很傷人，只是……

「你非要當著大家的面說這麼曖昧的話嗎？搞得現在樂團的人都認定你是我的新任男朋友，害我跳進黃河洗都洗不清了啦！」

直到現在說起，我都還好氣好氣的久久無法撫平情緒。

小白與我相望，沒有來由的感觸良多，「看來，我好像錯過小歆很多事情了呀……」

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麼提起的，當我緩緩傾訴著與季恩共同走過的那季秋天，以及關於阿浩突如其來的告白和楊居安自己的鬧場。

直到小白聽完我的初戀故事，她緊緊握住了我的手，為我鼓勵加油。

「小歆，或許妳自己沒有察覺，但是我聽妳說起的時候，卻深深覺得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小歆，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只會坐在寢室裡哭泣委屈嚷嚷著我不是泥娃娃、我不是泥娃娃的那個膽怯女孩。

妳變得堅強，也比以往成熟了，妳值得好好的被疼愛、被呵護，雖然不是現在，但我相信有一天小歆一定會得到幸福，一定會的。」

說著說著，小白的肺腑真言讓我們兩個幾乎紅了眼眶。

只是，當她提起泥娃娃那段，我還是忍不住噗哧地輕笑，偷偷瞄了楊居安一眼，不意察覺他深望著我的眼底有抹稍縱即逝的疼惜。

不會是我把自己的戀愛故事說得太生動了吧，我笑笑過後，並沒有多想。

後來，不知道是誰先提議的說要拍照留念的，趁著小白拿起相機麻煩路人幫我們合影，楊居安像是不經意的在耳邊問起，「妳就真的那麼不甘願當我的新女朋友？」

「什麼新女朋友嘛！」

我抬眼，發現他難得的認真表情卻無力招架。

「你不是情場高手嗎？幹嘛還那麼認真！」

然而，遲鈍的自己卻始終未曾發現，對於我，楊居安一直是這麼認真的。